第21章 南川
自麗黛往東南走約百裏便是海灣之市斯墨,于此登船,不出一個時辰便到了有樂國海上珍珠之稱的南川島。伯兮雲鸮羽琴心武岩一行四人輕裝簡行自日禺一鼓出發,日央時分便到了南川,進了雲鸮羽生母惠翎的茶園時正是該做晚飯的時候。琴心和武岩去安排宿處張羅晚飯,雲鸮羽領着琴心往園子裏逛。
惠家世代茶商,衣食無憂,在武寧當地也是小有名氣,但跟王室扯上關系還是第一次。先王雲丘微服于南川武寧湯山浴溫湯,偶遇前來販茶的惠翎,見她一身綠衣,正如一株清新的茶樹。在步入正軌之前雲丘坦白了自己的身份,惠翎仍托付終身,但拒入宮廷。雲丘也終生為惠翎留着後位,只是後來迫于輿論壓力納了大臣之女為妃,生了鲈鱗巧言一雙兒女。九國之人均知雲丘惠翎之事,都敬佩雲丘情意深重;兩人之子雲鸮羽登上帝位也完全在人們意料之中。雲鸮羽從小有喻賢以及武岩之父武庭教導,母親疼愛卻不溺愛,父親時常探望,比在宮中錦衣玉食的鲈鱗不知道快活多少。雲鸮羽十五歲入軍中,和将士們一起出海打盜匪,二十三歲便成了名符其實的大将軍。他依诏登基的時候有點麻煩,鲈鱗帶着幾千人鬧騰了幾天,很快就解決了。
雲鸮羽邊走邊給伯兮講着這些事。伯兮知道大概,卻不知其中細節,細細聽着,時不時看向對方,而對方總是在看着她。伯兮沒什麽往事,先是待在王宮書齋,然後回府,每天閑得無事才學了七藝。
雲鸮羽在一旁滔滔不絕,把自己得意的不得已的、快樂的不快樂的都說了個遍。伯兮聽着他說,心裏暖洋洋的,但自己又說不出什麽故事來回報他,不覺羞赧。雲鸮羽望着垂首無言的伯兮,她小巧的鼻尖,一抹嫣紅的唇,被寒風吹出的粉紅臉頰。
“我沒什麽故事……”伯兮終于小聲道,聲音小得她自己都幾乎聽不見。
雲鸮羽寵溺地笑,輕聲道:“你本身就是個故事。”
伯兮頭垂得更低。雲鸮羽試探着伸手,手指撫上伯兮的手背。伯兮沒有躲閃。雲鸮羽輕輕撫着伯兮食指上薄薄的繭子。
忽有鵝絨樣的白色飄落,兩人擡頭望天,是下雪了,今年的初雪。兩人相視而笑,牽手并肩進了屋子。
屋裏晚飯已經準備好了,熱騰騰的,都是當地的特色:清蒸牛乳,羊肉兜子,栗子燒肉,酒醋河豚,石蜜湯餅等。
“你嘗嘗這酒。”雲鸮羽遞過來一杯酒。
伯兮輕嗅,木犀的味道;嘗了一口,清香甜美。她再喝一口,擡頭笑問:“是你釀的?”
雲鸮羽笑着搖頭:“是我買來的!”
兩人笑作一團。
“聽巧言說你那裏有一種極好的酒,叫玉泉丹,也不見你拿來與我嘗嘗。”雲鸮羽側頭笑道。
玉泉丹,是柏舟釀的酒,他現在有檀哥哥照顧,很好。桧楫也成了澤國君王。伯兮忍不住思緒萬千。她漸漸回過神來,打趣道:“那是柏舟釀的酒,我統共就帶來一壺,與長公主就喝了半壺。我可以書信一封給央國王輔大人,讓他命柏舟快快釀好玉泉丹來,以填樂王腸胃。”
雲鸮羽不禁朗聲笑,伯兮可以與他這樣打趣說話,可真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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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明日如何,我們去湯山賞梅。那兒有極廣的一片梅林。”雲鸮羽道。
“玉泉山溫泉宮四周遍種綠萼梅,盛開時襯着雪,越發顯得祥靜,只是有時候略覺幽冷。”伯兮回憶着自己印象中的梅林說道。
“湯山的那片梅都是百姓們自發種的,沒什麽名貴品種,也雜亂無章,只是豔麗得很。”雲鸮羽道。
“豔麗也好。今晚我要為了那片梅林失眠了。”
“你且好好睡覺,我們時間多。我經常不在王宮,他們也習慣了。”
兩人吃畢晚飯,喝着和焱茶賞雪月,圍着火爐一起讨論徐程的《七國志》,日夕末也各自回房休息了。
次日日始一鼓伯兮便醒來,悄悄地收拾完畢不過兩鼓,出房門倒洗臉水時見對面雲鸮羽的屋子裏燈亮着,有人在燈旁坐,必是雲鸮羽了。伯兮把洗臉水倒進廊下桶裏,剛欲進門便聽身後有開門聲。轉頭看去,是雲鸮羽。雲鸮羽見伯兮一身煙青色,頭上挽着垂髻,發間只一支紅珊瑚簪子,此外別無他飾。
雲鸮羽踏雪而來,驚喜道:“竟然是你。”
伯兮聽着這驚喜的聲音,欣然回道:“以前跟着湯師傅的時候比這起得還早。再者,昨夜夢中梅林片片,輾轉難眠,實在不能戀榻。”
雲鸮羽聽她這樣講,思緒片刻,說道:“不如我們現在出去,迎着日出踏雪尋梅?”
“好啊!”
“我帶些肉脯墊肚子,并些木犀酒。等我們賞梅回來去那家我常去的爐餅店。
伯兮的日子從沒有這樣多彩過,只是一味地點頭稱好。她回房留了字條給琴心,再出來時雲鸮羽也一切就緒了。
這時候最初的幾縷的陽光跳出天邊,灑在白雪上,雪地上閃着晶瑩柔和的光。街上沒什麽人,就連那些賣早飯的人家也不過剛剛起床,婦人們提着木桶往大街上倒洗臉水。伯兮好奇地透過半開的門尋看樂國普通人家庭院的模樣,那神情那心境跟小時候和萬俟檀一起逃出王宮時一樣。雲鸮羽指着一家店門給她看,她擡頭見幌子上書“魏家爐餅”,店門已開,有一對中年夫婦正在和面,一個年輕小夥子在生火,一個十二三歲的未及笄的姑娘在和肉餡。
雲鸮羽上前作揖,說道:“魏先生好早!”
那中年男子一看面前作揖的人,先是楞了一下,然後便是滿臉喜悅,垂手回道:“我這還沒開張呢……”
“我們要先去梅林看看,回來路上再來吃你的餅。”
“是是是。雪天路滑,望祈小心。”
“多謝關照。”
伯兮朝店中一家人颔首微笑,側身跟着雲鸮羽離開。
兩人并肩又繞過一條街,轉彎進了一個弄堂,穿過狹窄的弄堂,眼前忽地一片開闊,香氣撲面而來。伯兮方言望去,十幾畝的梅林,多是宮粉和朱砂,粉的、紅的、紫的、醬的,雜亂卻又暖洋洋的一片,好似一副任性随意的濃墨重彩的畫。
雲鸮羽在一塊大青石上鋪上自己的大氅,讓伯兮坐下,遞上肉脯和木犀酒。伯兮就着酒吃着脯。
“穿過梅林便是湯山,在冬天是極熱鬧的去處。武寧人喜歡在忙碌了一天後去那裏泡湯,然後回家歇息,也有人把溫湯挑回家的。小時候,經常和武岩去那裏。那裏跟央國的溫泉宮不一樣,不知你可想去嗎?”
“自然想去。”
“累麽?”
“不累。”
“那我們一會兒去林子裏走走。林子裏有一棵白玉蝶是我母親種的,我也許久不來看了,不知成什麽樣子了。”
“那便去看看吧。”
兩人随即重新起身,進了梅林,小心翼翼地讓着糾纏交錯的梅枝,慢慢地尋着惠翎的那株白玉蝶。
那株白玉蝶惠翎很小的時候就種了,算算也有五十多年了。雲鸮羽拉起伯兮的手指着一棵龍游玉蝶,那棵樹比雲鸮羽略高,梅枝蜿蜒交錯猶如游龍,滿樹純白透亮的花瓣。雲鸮羽正想拉着伯兮上前,伯兮卻捏緊他的手停在原處。雲鸮羽不解,望着她。伯兮蹲下身,開始用雙手輕輕撥開腳下積雪,稍後便有灰麻布的衣服露出來。雲鸮羽趕緊幫忙清楚積雪。原來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被埋在雪中,雲鸮羽試了試他的脈細息,還活着。雲鸮羽把劍遞給伯兮,背起少年。
這時候,整個武寧已經醒來了,雲鸮羽挑了人少的小道折回茶園。琴心正準備着火鍋等着他們回來吃,一見兩人回來卻是這個架勢,倒讓她想起三年前救柏舟的時候。武岩立即跑出去找大夫了。大家忙而不亂地在屋子裏生了兩個火盆,着人小心翼翼地揉搓少年的四肢,好讓體溫升上來。大夫須臾便到,把了脈、開了藥,沒說什麽嚴重的話,看來是沒什麽大事。
見一切都妥當,武岩便往雲鸮羽屋裏報告。雲鸮羽正與伯兮圍爐而坐。
“沒什麽大礙,只是身子虛,這位好似是個練家子,修養調息些日便可。”武岩道。
“派人好生照料。”雲鸮羽道。
“主上,他是文寧唐家镖局的人。”
雲鸮羽聽言,沉默片刻,只是對伯兮笑道:“文寧離這兒不遠,小半日的車程,雖叫文寧,卻尚武。我們武寧人,卻愛茶酒花。”
“可見不能以貌取人。”伯兮道,“文寧、武寧,這兩處地名道出天下安寧之道,文武兼和、張弛有度。”
雲鸮羽眼露驚喜之色,禁不住擡高聲音滿心歡喜道:“你這樣想!”
“武安邦,文治國,缺一不可。”
武岩垂首聽伯兮篤定的輕聲細語,擡頭看她安詳的臉、幽遠的目光,終于明白了為什麽雲鸮羽這樣依戀她。以前對她恭敬完全出于對雲鸮羽的信任,現在卻是以樂國之民的身份崇敬她。
凍僵的少年果真是練家子,三五天的功夫便好了大半,免不了訴說緣由,他名林一,十歲上便父母雙亡,流浪兩年後入唐家镖局做了學徒,前不久由于犯了事被毒打一頓趕了出來。伯兮自然是一如既往地要把林一收留在身邊。林一聽說是伯兮警覺,他才能得救,自然千恩萬謝。一切正如當年的柏舟。
當下,皆大歡喜,大家便要去湯山浴湯。為了避免人多眼雜,一行人晨起備了飲食便往湯山走去;穿過梅林,賞了一回梅。至湯山,伯兮和琴心入了右池,雲鸮羽武岩等入左池。
池子裏除了伯兮和琴心,只有幾個上了年歲的婦人,大家很快熟絡了。這幾位老人家都已經近六十歲,三世同堂,耳聰目明,從不生病,據說都是沐湯山飲炒青的功勞。說道炒青,她們很快便提及惠翎,也不知是她當年的确茶名遠揚還是因為她是當今樂王的生母,言而總之,她是傳奇的女子。伯兮一聽提及惠翎,想到惠翎之子正在旁邊,兩人只一山石之隔,還能聽見他說話的聲音——雖有多人言語,但伯兮卻只能聽見雲鸮羽的聲音——而這個人是她的夫君,她不禁雙頰飛紅,于這氤氲溫暖中昏昏欲醉。
忽有一聲驚叫攪醒伯兮,是武岩的聲音,在叫“主上”。伯兮還沒應過神來,便聽見林一在右池外高聲喚她:“夫人——”伯兮猜是有事,飛快地胡亂裹上衣服跑向左池。只見雲鸮羽昏厥于池邊,自左足往小腿上有醬紅色枝蔓狀紋理纏繞,并仍有往上蔓延之勢;這樣子,十有□□是中毒所致。
“怎麽回事!”伯兮撲在雲鸮羽身邊,沉聲問道。
“主上池邊取酒,随即便悶呼一聲,然後便昏迷不省人事。”武岩道。
“先死死紮住他的膝蓋,以阻血液流通過快。我們速速回去,不用大夫。”
武岩聽了這樣的命令,很是不解,但還是照辦,紮好後毒液蔓延之勢減慢,但卻仍在蔓延。武岩小心翼翼背起雲鸮羽往茶園趕。到了茶園,毒液也蔓延至腰腹。一進茶園,伯兮便跑進自己屋子,拿了一個小囊,奔進雲鸮羽屋子,趕出所有人,只留武岩做幫手。伯兮從小囊裏取出一物,武岩一看見,驚訝異常、難以置信。伯兮拔出匕首割上自己手腕,鮮血淋在幹枯若死的七黃草上。血一滴在草上,那草像服了仙丹一般,迅速恢複生機,變得新鮮飽滿。武岩驚詫中接過裝着七黃草的藥碾,快速地搗出藥汁,然後把和着伯兮鮮血的藥汁灌進雲鸮羽口中,并把草葉覆在左足傷口上。随後,武岩起身看伯兮,她已經自行包紮完畢,臉色有些蒼白但卻釋然。
“主上若知夫人自傷身體以救他,一定會愧疚的。這裏自然有其他女子之血可用。”武岩道。
“這事蹊跷得很,除了魏家沒人知道樂王微服在此,要速速派人去查魏家。如果與魏家無關,那麽便是宮禁中人,這樣更是可怕。”伯兮靜靜地分析事态,稍停後繼續道,“我不能因為別的女子身份低微便随意傷她們的身子,只有我自己的身子我可傷害……何況,我是……”伯兮止住不言。
武岩在一旁動容道:“主上千萬個不情願夫人受一丁點兒傷害,不論是受傷還是傷心。正如當年,澤王受箭傷時,主上本欲上前擋箭,卻被喻先生死死攔下。主上見夫人那時傷心得如丢了魂魄一般,恨不得受傷的是自己,因為如果是他受傷,夫人就不會那麽傷心了。”
伯兮再也無法隐忍,眼淚止不住流下來,腦中一陣眩暈,半伏在案邊,好不倒下。
武岩轉身至榻邊查看雲鸮羽,毒液已不再蔓延,也開始慢慢消退,便退出門外,靜靜守着。琴心等得知雲鸮羽毒已消,也都放了心。
雲鸮羽半夜醒來,見伯兮坐在榻邊席上,上半身伏在榻上睡着,她雙唇幹燥,睫毛上沾着淚珠、不安地顫動着。他随即又看見伯兮包紮的手腕,一陣心痛,輕輕側身。沒想到這一側身,伯兮立即醒來,她看着雲鸮羽蒼白的臉,憐惜的眼神,眼淚又止不住流下來。雲鸮羽見狀立即撐着起來把伯兮拉進懷裏。
伯兮一靠上雲鸮羽胸膛,哭得更厲害,顫抖着說道:“對不起!”
雲鸮羽心中一震,把她抱得更緊,柔聲說道:“兮卿我妻。”
2014-8-30
作者有話要說:
☆、兮卿我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