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恩怨難斷,相見難歡
自此,郭三公子的小院子一下子擠了起來。
早上晨起,院子裏熱鬧非凡,執心在院中練趟劍法,面相白嫩的少年做好了飯菜擺在桌上。
青衫青年便喋喋不休地教訓那少年:“帶你來是讓你做飯的嗎?天天清粥饽饽小菜,在清風觀你沒吃夠啊。”
白嫩少年輕聲細語地還嘴道:“總不能什麽都不幹啊,道長還要劈柴嘞。”
青衫青年立刻不幹了,把筷子一甩:“難道要讓本座也幹粗活嗎?”
執心放下碗,清咳了一聲。
青衫青年雙瞳中央細細地一條線,瞪人的時候特別吓人,他瞪了執心一眼,自己把筷子撿了回來。
“要讓哥哥煎魚也要有魚才行啊,吃過飯我去河邊看看。”白嫩少年轉臉沖郭三公子道:“哥哥,我捉了魚你給我們煎魚吃好不好?”
“……我不會。”郭三公子幾口喝光碗裏的粥,夾了書去書院。
每日裏當他回到家的時候,執心要麽劈柴要麽打掃院子,他的躺椅上總盤着一條蛇,蛇身上還馱着個小耗子,遇見幾次之後他就不好再暈了。
小耗子還好,那黃快總是動不動化出蛇形突然出現在他房間,有時候突然從房梁上垂下來,有時候半夜爬到他被子裏,甚至,還在他洗澡的時候藏在木盆裏。
執心“哐當”一聲踢門進來,一張臉氣得又紅又白,把黃快從水裏撈出來就往窗外一扔。
然後就聽見黃快在外面的吵鬧聲:“臭道士,你當本座沒看過,早他上輩子不穿衣服的時候本座就都看過了,你有本事也讓本座統統忘掉。”
執心氣息不穩,額頭上金光閃爍,豆大的汗珠子順着鬓角滾落,郭三公子一驚:“道長,勞煩你先出去罷。”
執心手握着門框呆立半晌,然後反身出去了,那木頭門框居然被他握進了一個深深的掌印。
郭三公子看着門框上的掌印,腦子裏百轉千回,心也一點點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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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執心對黃快和小耗子交代了一番,然後他便離開了。
郭三公子稍微松了口氣,哪知那黃快從早起竟然一直貼身跟着他,直到他進了學堂教課,他耳邊還時不時地聽見“咝咝”聲,黃快竟然就盤在房梁之上。
午後從學堂出來,不曉得黃快何時化作人形在門口等他,看樣子又要跟他一路回家。
他慢慢地在街上溜達着,看到太白酒肆便轉了進去,黃快似乎聞不得酒味,只能瞪着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站在門外直盯着他。
郭三公子一笑,打了二兩燒青,又交給掌櫃兩封信囑托一番。
是夜,郭三公子正在熟睡當中,忽然感覺臉上有微微粗糙且冰涼的觸感,他猛地睜開眼睛,一個人影坐在他床邊。
“啊——”
那人影手指一動,捏住了他的嘴唇:“是我。”
郭三公子只覺得執心放在他臉上的手奇涼無比,他把臉一偏,問道:“道長,你為何半夜到我房中?”
執心收回手,從懷中取出一個布袋,拿出裏面一件東西,那東西自身散發着白白的光亮,竟是一株小草被包裹在厚厚的冰晶之中。
郭三公子頓時感覺自己的房間如同冰窖,渾身發起抖來。
拿着那件東西的執心卻渾然不覺似的,他開口道:“你吃了它。”
郭三公子沉默着,執心托着那株草也不動,寂靜的房間中只有二人交錯的呼吸聲。
“執心道長,請你明日便離開我家罷。”
“你要趕我走?”執心的聲音發顫。
郭三公子狠下心:“正是,我本是好心留道長在我家歇腳,可道長你行為實在怪異,恕在下禮數不周不能再留道長了。”
接下來又是長久的沉默,郭三公子覺得整個房間都要被執心和這株小草抽幹了空氣似的,好半天,執心開口道:“你先吃了它罷,之後若是你還要我走,我……走便是。”
“好!”郭三公子毫不猶豫地從執心手上拿過東西一口吞了,一股極寒極冷之氣順着喉嚨頃刻就到了腹部。
“不可!”執心額頭上的金光又開始閃爍起來,他焦急地說道,“你張嘴!”
啊?郭三公子真糊塗了,到底是讓他吃還是不讓他吃啊……
執心不再多說,伸出右手覆在他口上,郭三公子只覺得剛才那股氣又逆了上來,然後他就看見執心整條手臂迅速地被一層冰晶裹住了。
郭三公子大驚失色:“你沒事吧?”
“不妨事。”執心額頭的金印完全顯現出來,他左手順着右臂一劃,那冰晶便消失無蹤,随即他垂下右臂。
郭三公子的額頭也吓出了一層汗,他問道:“是不是不該那樣吃下去?”
“绛草長在昆侖采下即枯效用盡毀,故此我用冰晶封住保它鮮活,食用時只能在口中除了冰晶。”
郭三公子又惱又氣:“你怎的不早些說清楚!”
執心不言。
“依道長所言我已經吃了,道長可以回房去了罷。”
“你才吃了绛草,容我再看顧你一夜。”
“……随你。”郭三公子不願與他多說,面朝床裏背對着他躺下身。
這一夜卻不知道睡着了沒有,他每次翻身的時候都能看見執心坐在床邊的身影,愈發心煩氣躁,後怕那绛草有蹊跷。
不知幾時,院子裏傳來小耗子擺弄鍋碗瓢盆的聲音,同時還有黃快那副‘惟我獨尊別讓本座不痛快’的數落,一會兒聽見小耗子輕聲細語地辯解幾句,外面就傳來黃快一邊叽歪一邊劈柴的聲音。
不醒也要被他們的動靜吵醒了,郭三公子睜開眼睛,執心的臉幾乎立刻就從旁側探了過來,一雙眼睛布滿血絲。
“道長。”他叫了一聲。
“嗯?”執心的表情似乎十分激動,幹裂的嘴唇微微顫抖,“你醒了?”
“我吃了绛草該會如何?”
執心一怔,沉吟半晌:“傳聞昆侖绛草可讓人起死回生恢複前塵記憶。”
郭三公子笑了一下:“傳聞?”
執心遲疑地點點頭。
“那看來是不管用了。”郭三公子說道。
吃罷早飯,郭三公子夾着書站在自家院門旁邊。
小耗子背着個小包袱眼淚模糊地看着他:“哥哥,我們走啦。”
“嗯。”郭三公子把臉一偏,低低地應了一聲。
脖頸上突然傳來讓人齒根發寒的觸覺,是黃快化作蛇形蜿蜒在他脖頸上,擡起一個蛇腦袋對着他的臉先“咝咝”了一會兒,然後張口吐人言:“你這人好沒道理,你不記得那道士也該記得本座,不然你就不是他!”
郭三公子臉上完全沒有懼意,只回了一句:“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麽,與我無幹。”
“哼!”黃快身體一彈,纏到了小耗子的胳膊上。
最後出來的是執心,他左手拿着佛塵,右手無力地垂着,似乎被那冰晶傷得還不能動彈,郭三公子咬着嘴唇,把視線轉到一邊。
“你當真想不起前世之事?”執心問。
“……唔。”郭三公子看着他的眼睛說道,“既然已經是前塵往事,道長何必再耿耿于懷,就請道長放下罷。”
眼見執心額頭的金印又若隐若現,郭三公子轉身關上院門落了鎖,沖這一道兩妖拱了拱手:“在下趕着去學堂,恕不遠送了。”說完話轉身便走。
郭三公子覺得心中好似壓着一塊大石頭,即便執心真的說話算話,自打那天離開他的家之後再沒在他眼前出現,他卻也不敢放松,畢竟執心從京城一路跟他來到江南他都不曾察覺。
他到太白酒肆打了酒,算日子掌櫃去京城也有十餘天了,待二哥收到信再幫他打探消息卻不知要等到何時了……
執心來找他的時候後背背了很多東西,離開時拿走的東西卻少了很多,留下了一琴一埙。
那張琴的琴尾刻着‘餘休’二字。
多情自古空餘恨,不若醉醒萬事休。
郭三公子手指一撥,琴弦顫動,想他活了二十來年竟如同做夢一樣,不知道自己是活着還是死的……
他突地雙手一停穩住了琴弦,然後走到窗邊打開窗戶,月色中,執心打着一把傘站在院中。
他果然不曾離開……
執心轉過身與他對望:“這琴可合施主心意?”
郭三公子急步走回桌案邊,胳膊一揮便将那琴打落至地上,不想,“铮”地一聲,琴弦竟斷了兩根。
他怔怔地轉身看了執心一眼,果然執心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額頭上金印閃爍不休。
郭三公子心中大駭,只怕剛才的舉動不妥反倒惹惱了他,他正要彎腰,執心倏然便到了他跟前,緊接着雙肩傳來被鉗穿的痛,身體一起一落已經被扔到了床上。
“你是修道之人,怎可——”郭三公子心急如焚,可是嘴巴張合卻突然發不出聲音來。
他拼命地掙紮,想把執心從自己身上踢下去,執心張口念了幾句詞,他身體一僵倒在了床上。
他無力地瞪着眼睛,可惜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執心劈手撕了自己的衣裳。
他終于受不住了,眼淚一顆顆滴落眼角,把眼角那顆淚痣都沾染得好似如真的淚珠一般。
他仰面看着執心額頭的金印,眼眶都要瞪裂了,直等到那身體被剖開似的劇痛,自他嘴角蜿蜒出一條血線。
執心一次又一次地替他抹去嘴角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