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陽光下的陰影
有一句說得好,有光的地方自然有影子。
以前一語破總是在杜宇聲的身上看見陽光的味道。
那是什麽樣的味道?
那是溫和到入心扉的光線,受到他的沐浴都會很豁然開朗,身心舒暢。
可惜,當你知道陽光背後的一道陰影,你就知道陽光也有他照耀不到的地方。
午後的驕陽散落在醫院的綠油油的草地上,杜宇聲閉目躺在綠草如茵的草地上,享受陽光的洗禮。
耀眼的光線将其輪廓一絲不茍地描繪出來,精致如洋娃娃的臉頰,水汪汪的大眼睛輕輕閉上,眼角下有一顆淚痣,就像一顆淚珠。就算是睡着,但唇角之下微微上翹的弧度,都好像在無聲地微笑似的。
一語破站在距離他十步之內的大樹之下,偶爾不經意望過去的時候,就看到那個在陽光之下睡着的男孩。
纖細白皙如白瓷的肌膚,沒有一點血色,隐若可以看見隐藏在皮膚之下的青色血管以及皮膚上的細小絨毛,沒有一絲瑕疵的臉孔,看不到一個毛孔,近乎病态的美。
他突然發現,這個孩子長得還不賴,按照人類的稱呼來說,是一個美少年。可惜,那一頭染成五顏六色的頭發破壞了這份美感。
真沒有品味!
一語破在心裏暗忖。
忽然,他眼尖地發現那個睡着的男孩的口袋裏面,好像有什麽東西要掉出來似的。
遠望去,應該是一張白紙的東西。
他手一揮,那張白紙無聲地輕盈地飄動起來,緩緩地降落在他的手上。
他瞄了一眼,打開,低頭一看,裏面寫着:
我希望死後的骨灰可以散在大海裏面。
旁邊還夾着一張死後器官捐贈的自願卡。
一語破低吟,心生一動,這是遺書!
他忽然想起幾天前,杜宇聲跟自己的對話。
當時,自己問:「你為什麽不怕我?」
死神,摧毀人間一切生命的神。正常人都應該有畏懼的心态。
可是,當時活潑好動的他卻淺淺一笑,沒有作聲回答。
原來,在很早以前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活不久,所以有着心裏準備了。
一個充滿年輕活力的孩子,随身帶着遺書,在青春的旺季之中,這個男子為那個随時會來的盡頭做好準備,那是何等的心情?
沒有人能真正的理解。
可是,他卻有點理解。
為什麽這個孩子總是在笑,認識他不長,算起來,從第一天到現在只有短短的幾天,可是他卻比一般的孩子更加開朗。
可能,就是因為他從小開始就被認為活不了十八歲,所以對于生命有着倍感的珍惜。不浪費一絲一毫的時間,盡情地去享受。像昙花一現的短暫幻覺,把握每一封每一秒。
清風送爽,斑駁的樹影之下,搖搖晃晃,午後的陽光十分灼熱。
一語破靜靜地拿着手中的紙張,折了幾下,手一揮,又無聲得飄回男孩的口袋之中。
天上的白雲随着風移動,遮住了悶熱的光線。
杜宇聲微微地打開眼皮,額上有着一層細小的汗水,他欲動嘴角,輕聲道:「好熱……」語調有點慵懶的味道。
雖然,白雲遮住悶熱的光線,可是曬得太久了,身體難以一下子涼快起來。
他歪了歪腦袋,眼睛微微瞇着,在瞥見一語破的一刻,眼前一亮。
在地上向着對方站着的樹蔭之下滾過來。
滾呀滾呀,整個人在草皮上打滾,調皮地來到一語破的腳下。
他笑嘻嘻地起身,擡起頭,爽朗地一笑。
「你來啦!」
語氣夾着無盡的喜悅,好像等待了對方很久似的。
而事實的确如此。
長期待在醫院裏面,他沒有同年紀的朋友,應該說連一個可以談話的知己也很少。所以,當那天晚上遇到一語破的時候,他其實很高興,因為終于有可以每時每刻談天的對象了。
他渾身沾上草屑,頭發也亂亂的,嘴角彎彎,一雙眼睛充滿了孩子氣地看着一語破。
頓時,一語破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他很久沒有跟人類接觸過了。
而且在長久執行任務的過程之中,也是獨自一人完成的,沒有和其他死神合作過。所以,他不懂得怎樣跟眼前這個孩子相處。
他活在黑暗裏,而杜宇聲則活在陽光之中。
對他而言,實在有點過于刺眼。
一語破緩緩地伸出手指,插在對方頭上的草屑随之緩緩飄起,然後慢慢降落在不遠處的垃圾箱。
杜宇聲往上一看,嘿嘿地笑,為自己調皮而笑。不過,也為對方而笑。
雖然對方看起來像一塊冰,渾身冷冰冰的。
可是,他要求對方每天都來和自己聊天,雖然對方沒有确實地出聲答應,卻每天都準時在這段時間出現。
盡管,一語破解釋是無事可做,所以來才盯着他,好讓自己不要無故死去。因為聽說自己其實是很倒黴的人,也是因為如此,地府才派出死神來保護,确定自己能在正确的時間死去。
不過,無論如此,他确實在「遵守」了自己的要求了。
杜宇聲淺淺一笑,在相處之後,他發現一語破雖然不愛說話,卻一個十分溫柔的人。
就好像在他口渴的時候,桌子上出現一杯水。在他想看電視,卻找不到遙控的時候,他會默默地和自己一起找。也會像剛才細心地為自己除掉頭上的草屑。
有些事情,無聲勝有聲。
彷如天空不語卻深邃,大海不語卻壯觀,一切盡在不言中。
「笑什麽?」死沉的聲線響起,沒有一絲起伏。
「沒有什麽。」
杜宇聲伸伸舌頭,笑意加深地回答。他将背部靠在樹幹上,枕着手臂,繼續懶洋洋地曬太陽。
「什麽是生活?」
一語破突然問道,一個充滿哲學一樣的問題。
其實,他也不知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問,也許他很想知道一個長年與死亡為伍的男生,到底如何去看待有限時間的生活。
杜宇聲愣了一下,靠着樹幹的背挺直了一下,伸出手指擦擦鼻子,微微地垂下眼簾,輕聲說:「生活就像照鏡子,你哭,它就哭。你笑,它就笑。」
一語破眉毛一動,想不到看起來大咧咧的他竟然會說出這樣的一句話。
「很酷吧!你現在心裏應該很驚訝我的話,對吧!可惜,不是我說的喔,是在書上看見的。」杜宇聲笑道,不過他又補充道:「不過,我覺得自己就應該要過着這樣的生活。」
只要快樂地去面對一切,什麽都變得沒有看起來那麽困難。
一語破看着樹蔭之下的年輕面孔,風穿過樹葉,輕輕搖動,眩目的光線,眼前的景物像一幅水彩渲染的圖,有着朦胧的美。
有時候時間真的不代表一切,他們雖然沒有一見如故的感覺,卻又在某個時刻,就像現在似的,可是談一些深入思想價值觀的問題。
「喂喂?在想什麽?」
一語破回過神來,就看見眼前放大了一個臉孔。
杜宇聲不知何時靠得很近,快鼻尖碰鼻尖了,水汪汪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一語破別過臉,立刻拉底黑色的大帽子。
「為什麽不讓我好好地看你的臉啊?」
杜宇聲不滿地嘟嘴,語氣夾着一絲惋惜,差一點就看到對方的模樣了
「有什麽好看?外貌只是一層皮膚。」一語破淡淡地回答。
「如果只是一層皮膚,那麽給我看看也沒有什麽好吃虧的。」
杜宇聲輕聲反駁道。剛才很近,他好像看見了一雙灰色似的眼睛。可是,還沒有看清,就被對方遮住了。
一語破靜靜地看着他,默不作聲。
哼!又是這樣!他每次都喜歡說到一半就不作聲!杜宇聲在心裏嘀咕。
「死神都是像你這樣的嗎?」杜宇聲反問道。
「……」某人繼續做啞巴。
「喂喂!說話呀!」杜宇聲不滿地叫道。
「……人類每個也會像你這樣?」低沉的聲音輕輕地問。
「當然不是啦!世界人的人都是各有不同的。我是獨一無二的……」
杜宇聲朗聲道,拍着胸口,語氣充滿自豪感。
「那麽死神怎麽會一樣?」低沉的聲音捉到重點,一針見血地反擊道。
杜宇聲頓時語塞,捉緊拳頭,太陽穴在跳動。
最近,他發覺如果和對方唇槍舌戰,最後自己一定輸的很慘。
老實說,他很不甘心。為什麽這個家夥可以在三言兩語之內就可以把自己塞得啞口無言?
「死破爛!臭破爛!爛銅爛鐵!」他垂目低聲罵道,發洩自己的不甘心。
「……罵死神嘴巴會爛掉的。」淡淡的聲音響起,從容不迫。
杜宇聲再次無語,咬了咬唇間。
好吧!由于對方的身份特殊,杜宇聲根本不知道對方會用怎樣的方法來整自己,所以還是少「罵」為妙。
一語破看着原本喜歡叽叽咕咕的孩子,拼命地忍住不說話,心情忽然莫名的好,破天荒地低聲問:「想出去?」
雖然用字少得可憐,可是杜宇聲就是知道對方在說什麽,破爛在問他想不想離開醫院,出去溜溜。
聞言,杜宇聲瞬間用着期待無比的閃爍目光看向他。
一語破有點後悔自己一時興起的念頭了。
「下個禮拜一,十一點在房間等我。」
說完,一語破向前走了幾步,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風一吹,杜宇聲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空無一人的前方。
午後的陽光很熱,尤其是夏天的太陽,火辣辣的,把人的皮膚都燒焦似的。整個人就像在烤箱裏面烤過一樣,大汗淋漓,熱汗直冒。
剛才躺着被曬的熱度依舊還沒有退下,所以現在還是有點頭昏腦脹。杜宇聲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聽錯了。
不過,雖然聽起來好像是幻覺,可是卻還是讓人引頸期待。
因此,自從那天開始,杜宇聲眼裏的喜悅就藏不住。他每天都在等着,坐在這棵樹下等着日子的過去。
他很想快點見到那一抹黑色的影子在這裏出現。
而醫院的護士和醫生,甚至是其他病人。每逢經過這裏,也會笑着跟着男孩打招呼。
杜宇聲的性格健談開朗,在醫院裏的人緣十分好,大家幾乎都很喜歡他,覺得這個男孩就像開心果,每天都快快樂樂的。
這是很難的。
因為住在這裏都是一些長年面對病魔折磨的人,有些人就算再樂觀,在時間的流逝之下,也會把那一份樂觀的銳角給磨平,最後一點都不剩,幹幹淨淨。
而杜宇聲卻是例外的。
他十三歲之前,跟其他的孩子一樣,在學校讀書,每天為着功課等等的事情苦惱。唯一不同,只是每個星期都要來醫院檢查身體而已。
可是,十三歲的那年,他的生活卻完全颠覆了。他的心髒功能進一步變差了,必須每天呆在醫院裏。
而所謂的自由,從那天就結束了。
盡管如此他還是笑着面對父母,安慰着他們并不要緊。
他是一個懂事的孩子,在看見父母擔憂的眼神的時候,還沒有來得及為自己地事情而難過,就先顧及了他人。
「宇聲,你又坐在這裏?幹嘛不回到房間享受冷氣機,這裏很熱啊!」
芬姐姐正好經過,忍不住走過來嘀咕道。
她走到他的面前,摸了摸他的腦袋,嫣然一笑。
「不熱,我坐在樹蔭下乘涼,有時候風吹過來,還是挺舒服的。」
杜宇聲爽朗地說,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
頭上那溫柔的觸碰就像姐姐給予弟弟的關愛似的,他像貓咪一樣享受着輕輕的觸碰。
「舒服?我看一股熱風吹來才對。不行,我還是回去了。這裏的紫外線太厲害了,我怕有雀斑。」
芬姐姐說完,再摸了摸杜少宇聲的腦袋,轉身快步離去。
杜宇聲看着那□□的背影往走廊走去,揚聲道:「芬姐姐,就算有雀斑還是很迷人的!」
他的聲音故意說得很大,經過的人都聽見了,大家都禁不住聞言一笑。
他看見芬姐姐站在走廊上,回頭,微微一笑,對着自己低聲說了一句:「臭小子!」
杜宇聲一聽哈哈大笑,伸出舌頭,做個一個鬼臉,惹得對方哭笑不得。
直到對方進了職員餐廳,他才收回視線。
他總是習慣性地去看醫院門口的景物,無論在自己的窗戶前,還是坐在這樹蔭下,他也會向門口投視一道目光。
附近設有中小學,偶爾會有幾個穿着校服的孩子經過。
他看着看着,不期然看到一位瘦小的個子拿着膠袋經過醫院門口,校服皺巴巴的,褲子還有幾個破洞。
「等一下,小朋友!」他連忙追上去,叫住對方。
黝黑的小個子慢慢回頭,好奇地看向他,目光帶着疑問以及打量。
「我不是壞人,真的!我是這家醫院的病人啦!」
看着對方的神色,杜宇聲連忙指着身後的座建築物解釋道。
黝黑的小個子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那一刻,杜宇身感覺到眼前的下孩子跟某個人很相似,都愛不說話。
杜宇聲将視線投向小個子手裏的塑料袋,可以看出裏面裝着書本。
小個子也許感覺到他的目光,不自然地将東西收到背後。
很多城市都會出現貧富懸殊的現狀,就像香港也不例外。
所以,真得有些人會連書包也沒有。
「你在這裏等我一下,千萬別走開!記住哦!」
杜宇聲對着小個子吩咐道,然後就風風火火地跑回自己的房間去。
大約十分鐘,小個子等了一會兒,沉思了一下,移動腳步,準備轉身走人。
「等一下,小朋友!」
杜宇聲手裏拿着一個書包氣喘呼呼地跑回來。
他爽朗一笑,燦爛如陽,溫和地說:「來!給你!」
說完,就把手中的書包遞給對方。
可是,小個子低頭看了一眼,沒有接。
「你嫌棄這是舊的嗎?雖然是我以前用過的,可是還很新啊!」
杜宇聲不好意思地翹了翹腦袋。
他看着對方不安的表情,再一次輕聲道:「現在我用不上,你不嫌棄,就收下吧!」
語畢,将手中的東西再次慢慢地遞過去。
對方猶豫了一下,想接又不敢接。
「拿去!」
杜宇聲一把推過去,然後背向對方跑了幾步,回頭揮揮手,跟對方表示再見。
此時,正好是黃昏。
夕陽的金色輕紗覆在他精致的臉容上,拉長了他的影子,少年肆意的微笑,揮動的手,一切就像一幅油畫似的,定格了。
而一語破剛好站在不遠處的樹蔭之下,靜靜地看着,眼裏似乎閃過一絲波動。
杜宇聲一回頭就看到對方站在不遠處的樹下,全身漆黑,還拿着一把黑色的雨傘。
「破爛,你怎麽來了?不是明天才來嗎?」
杜宇聲勾起嘴角的弧度,一邊走過去,一邊問道。
一語破沒有回答他,靜靜地站着,藏在黑色袍子遮掩之下的眼睛好像一直注視着他。
等對方走到他身邊,手中的雨傘舉到杜宇聲的頭上,遮住了微弱的夕陽光線。
「我不熱,你自己用吧!」
杜宇聲笑道,想伸手推回給對方,卻又想起自己碰不到對方,只好有點悻悻地收回手。
他走近,歪着頭,瞄了幾眼,還是看不清對方的臉孔,洩氣地嘟嘟嘴。
「破爛,你站在樹下,為什麽還打着傘呢?」
杜宇聲擡頭看着茂盛的樹葉,一片翠意盎然,好奇地問。
對方沉默了一下,罕有地低聲道:「陽光,讨厭。」
「啊?」
杜宇聲一時間聽不清那是什麽意思,抓抓腦袋。
後來,他才知道一語破死神大人很讨厭陽光,所以在白天經常拿着一把黑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