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隐藏的傷口,還會疼着呢
臘月三十當天晚上,鐘甯總算去了鐘姵那兒。
張蔚岚那張瘋狗的嘴夠厲害,鐘甯一天擦兩遍藥,嘴角的傷也還是很顯眼。
于是他剛一進門,就被鐘姵問了:“你嘴怎麽破了?”
鐘甯臉皮一抽,錯開目光編瞎話:“先前酒吧有人打架,誤傷。”
鐘姵皺起眉頭,又仔細看了看:“疼嗎?怎麽不小心點兒。”
“不疼。”鐘甯頓了頓,朝鐘姵笑一下,“就是個意外。”
“多大的人了,還叫我不放心。”鐘姵嗔怪道。
“阿姨,別說鐘甯了。不回來你念着,回來就說他。”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從沙發上站起來。她叫謝林夕,是鐘姵丈夫的女兒。人很漂亮,氣質溫婉。
謝林夕婚後定居國外,鐘甯很少見她,她也就趕上過年才會拖家帶口地回來。她已經有了一個閨女,但早三個月鐘甯就聽說了,她懷了二胎,那隆起的小腹也在證實着好消息。
“姐。”鐘甯笑着走過去,彎下腰和謝林夕的肚子打了個招呼,“Hello,baby.”
謝林夕笑了,輕輕拍了下鐘甯的肩:“他現在聽不見你說話。”
“那我也得和我外甥打個招呼。”鐘甯直起腰來,笑着又問,“叔叔呢?還有姐夫和圓圓呢?”
“你姐夫帶着你外甥女去車庫拿飲料了。”謝林夕看向廚房,“我爸在廚房和面呢。”
“我去幫忙吧。”鐘甯說着就往廚房走,這時候男主人正好從廚房門口出來。
挺難想象本市互感器廠的大老板會穿着圍裙在廚房和面......謝遠澤兩手全是面粉:“小甯回來了啊。”
“叔叔。”鐘甯趕緊喊人,“我進去幫你。”
“不用不用,林夕,你進來幫我吧。”謝遠澤說,“面和餡兒都弄好了,就差擀皮兒捏餃子了。”
謝林夕:“好嘞。”
“那我也來幫忙。”鐘姵也要進廚房。
結果竟被謝遠澤嫌棄了:“你也算了吧。”
謝遠澤瞅着鐘姵說:“你和小甯捏的餃子都不好看。”
鐘甯:“......”
鐘姵瞪着眼珠不服氣,被這麽一說還非要進去捏兩個不可:“這年真給你過癢性了,還說我的餃子不好看,我倒要看看你的怎麽漂亮。”
謝林夕捂着嘴直樂,笑完了從果盤裏給鐘甯拿了個蘋果遞過去:“你坐會兒吧,我進廚房就行,等會兒你姐夫帶着圓圓上來,你陪圓圓玩,她可想你了。”
“成。”鐘甯想接蘋果,又攤了下手,“我還沒洗手。”
“趕緊去洗,洗完自己拿着吃吧。”謝林夕放下蘋果,進廚房幫忙了。
這個家庭或許和原汁原味的尋常家庭不盡相同,甚至鐘姵和謝遠澤結婚的時候,鐘甯和謝林夕年紀都不小了,也一直沒改口叫“爸媽”。但這個家有它的美好,有它的來之不易。
鐘甯壓一泵洗手液,在水龍頭底下搓了一手泡沫。他當兒子的比誰都清楚,鐘姵這些年過得很快樂。作為一個女人,她的幸福來得遲,但好在珍貴。
她的眉眼雖然變老了,卻少了太多的剛硬和逞強,鐘甯更喜歡這樣的鐘姵。而到現在,到鐘姵為他付出二十多年後,總算可以休息享樂的現在,鐘甯更加不願意傷害她,半根汗毛也不願意。
溫水沖掉了鐘甯手上的泡沫,留下舒适的淡香。鐘甯把手擦幹,擡頭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指尖輕輕碰了下嘴角的傷口。
就要結痂,已經不疼了。鐘甯沉沉嘆了口氣。——張蔚岚回來的事兒,不能和鐘姵說。但是......
沒有“但是”。別去想“但是”。
玄關處傳來聲響,還有狗叫聲。鐘甯去望了眼,是姐夫帶着圓圓上來了。
圓圓今年七歲,正是讨人嫌的年紀,好在算個軟丫頭,還不至于上房揭瓦。
鐘甯就說回家怎麽沒瞅見狗子,果然是被這父女倆一起領下去了。
兩條狗。大朵子和二朵子。
大朵子已經成了只标準的老狗,睫毛都白了,但老當益壯,活潑度仍不減當年。二朵子是鐘姵去年才養的,一只棕毛泰迪,小矬玩意。和大朵子混一起——“巨獸”與“鹌鹑”,對比鮮明......很不像話。
“舅舅!”圓圓瞅見鐘甯就撒丫子跑,大朵子和二朵子便跟着她跑,全沖着鐘甯生撲而來。
鐘甯就見他那倒黴姐夫左手提一大瓶鮮橙多,右臂夾一箱杏仁露,喊自己閨女的後腦勺:“圓圓,換拖鞋!”
鐘甯:“......”
這一晚自然是啼笑皆非,歡喜平常。
有家才有年。有團圓才是除夕夜。“年夜飯”又叫“團圓飯”,從名字上就嚴格指明了,春節是要阖家團聚的。
春晚更适合圍一圈兒一起看,餃子更應該一盤挨一盤端,爆竹一響一連串,而煙花分明那麽美,卻不願意善待孤獨的人。
因為一個人看煙花,常常會更落寞。
吃飯的時候廳裏的液晶大電視一直吵着,圓圓一會兒看春晚,一會兒喂狗,怎麽也不消停。
謝林夕說了她一句:“圓圓,老實坐着。”
圓圓努了努嘴。
鐘姵給圓圓夾了個餃子:“小孩兒,愛鬧騰。”
鐘姵:“圓圓多吃點,給你包的大蝦仁。”
圓圓奶聲奶氣地說:“姥姥最好!Best!”
謝林夕:“......”
“哎,林夕,還孕吐嗎?”鐘姵咽下餃子問。
“不吐了。”謝林夕摸了摸肚子,“快四個月了,反應不大了。”
“那就好。鐘甯,把地上那瓶橙汁拿來倒點兒。”
“好。”
“舅舅我也要!”
大朵子偕二朵子:“汪汪汪。”
……
鐘甯打心裏喜歡這樣。
只不過......鐘甯擡眼看了看鐘姵,定睛去瞧鐘姵眼角的皺紋。
他快三十了,可鐘姵從沒和其他的媽媽那樣,催過他的終身大事。跟朋友一起吃飯喝酒的時候,年紀相仿的單身朋友多少都會說兩嘴。比如徐懷,比如晏江何,鐘甯知道他們都有個催婚的媽。
可鐘姵不會。這麽多年,從張蔚岚走了以後,鐘姵甚至絕口不提“女朋友”,“談戀愛”這類的詞。
鐘姵是鐘甯的親媽,鐘姵不說,家裏自然也不會有別人多嘴。
從鐘姵待圓圓和謝林夕的态度就能看出來,鐘姵不是開明,不是不在意,她反而是太在意了。
張蔚岚的事在時間裏變淡,看似是在他們的生活中翻篇兒了,可實際上是母子倆過不去的一個結。
“張蔚岚”,“同性戀”,都是他們不可觸碰的隐藏傷口,還會疼着呢。
餃子沒吃幾個,破了的嘴角倒越來越別扭。鐘甯胃口全失,撂了筷子。
“你這就吃完了?還那麽多菜呢。”鐘姵愣了愣,眼瞅鐘甯跟前剩了小半盤。
“午飯吃晚了,現在不怎麽餓。”鐘甯佯裝着拍兩下肚皮,“鼓鼓的了。”
“那給你帶點餃子夜裏回去吃吧,涼了也好熱,萬一半夜餓了呢。”謝遠澤說。
“好,聽叔叔的。”鐘甯笑了笑。
雖然是大年三十,但他們沒扯那麽多講究。謝遠澤心髒不好,晚上應該早點睡。謝林夕兩口子在市內有自己的房産,鐘甯也有窩點兒,十點多的時候他們就都走了。
謝林夕一家是回家了,鐘甯卻蹬着哈雷......
今天除夕。
但凡是血肉做的,都不會讓病人一個人,就那麽孤零零地在醫院過年。——鐘甯不得不帶着一袋熱乎餃子去趟大醫。
三十夜裏路面空曠,幾乎沒什麽車,鐘甯一路暢通無阻,但架不住天兒冷,等到了大醫門口,餃子還是涼了。
涼了就去護士站問問,看看能不能借個微波爐......
借微波爐幹什麽?鐘甯自己吃不下,并不想再塞第二頓。而張蔚岚病着,還不能吃餃子,到今天也就能進一些稀溜溜的流食。
鐘甯抹了把臉,罵自己神智不清。他當然也不能把餃子扔了或者挂在摩托上,于是他拎着一兜子沒人吃的玩意,走進了醫院。
過年了,醫院還是忙的。畢竟生老病死從不挑時間場合。
鐘甯望了眼表,已經過十一點了,要是張蔚岚已經休息了,他就回去。
不過鐘甯确定張蔚岚不會睡。沒有根據,猜的。而且一猜一個準。
鐘甯給病房門推開,張蔚岚扭臉看他,臉上立刻綻出一抹笑:“還以為你今晚不會過來了。”
鐘甯:“......”
“朋友來了?”半天的功夫,屋裏另一張病床上居然住了人。
是個老爺子。老爺子挺迷糊,看樣大概腦瓜不太靈醒。鐘甯掃了一眼,見老爺子讷讷地半阖着眼,床邊就熱鬧了,坐了一家三口,應該是兒子兒媳,還有孫子。
剛說話的是兒媳,鐘甯禮貌地朝她點了下頭,又看見她身邊那十幾歲的小少年擎着手機,朝床上的老爺子晃晃:“爺爺,你喜歡的趙本山就要出來演小品了。”
老爺子慢慢轉悠了下眼珠,咿呀兩聲,聽不清在哼什麽。
“哎你這孩子,怎麽騙你爺爺呢,都說了今年還是沒有趙本山的小品。”兒媳啧了一聲。
少年撇撇嘴,繼續擎着手機看。
手機外放,但是聲音不大,鐘甯走過的時候留了一耳朵,好像是春晚。
張蔚岚的病床挨着窗戶,鐘甯眼瞅窗戶開了個小縫,他将手裏的餃子放在桌上,過去給那窗縫關死:“怎麽還開着窗?”
“我之前讓護士開的,想透透氣,其實不冷。”張蔚岚說。
鐘甯扭臉瞪了張蔚岚一眼,不樂意罵他。
張蔚岚嘴角偷偷提起一個小弧度,又看桌上的餃子:“給我帶的?”
“......”鐘甯走回床邊,“可能嗎?你又不能吃。”
張蔚岚只是輕輕笑着,也不說話。鐘甯今晚本就不舒坦,又被他這小模樣堵得上不去下不來,幹脆撒開眼不看。
“坐會兒吧。”張蔚岚說着,伸手拍了拍床邊。
因為屋裏人突然多了起來,僅有的兩個凳子都被拖去用了,除了張蔚岚的床邊,鐘甯眼下已經無處可坐。
鐘甯在原地頓腳,下意識沒動彈。張蔚岚立馬就低眉耷拉眼,悶悶地小聲說:“你就這麽不想靠近我?”
說完還微微側過頭,用帶針眼兒的拳頭堵住嘴,不輕不重地咳嗽幾下,雙肩一陣起伏。
鐘甯:“......”
鐘甯滿頭血黴,只好一屁股坐張蔚岚床邊。這下他倆離得很近。近到鐘甯可以清楚地聞到,張蔚岚身上帶着一股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