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萬幸”
從警察局出來,張蔚岚捂着嘴一通咳嗽。
鐘甯皺起眉心,沒什麽精神地問他:“你沒事兒吧?”
張蔚岚只是擺擺手,咳得肩膀跟着抖。
剛才在警局,鐘甯見到禿頭,仿佛見了另外一個人。好像臉還是禿頭的臉,但皮已經不是禿頭的皮。
禿頭親眼看着鞋拔臉被亂刀砍死,吓得不敢靠前,生受挺大刺激,整個人掉沒了半拉魂兒。
鐘甯口述鞋拔臉他們堵徐懷,以及禿頭找茬的事,全程禿頭沒有丁點兒反應,眼睛都是直的。
當下,張蔚岚在鐘甯耳朵前咳個沒完,那咳嗽聲被手捂着,其實聽起來非常鈍,但鐘甯就是覺得紮耳朵。
鐘甯下意識伸手去拍張蔚岚的後背,掌心順過張蔚岚的脊梁骨:“你真沒事?聽着嗓子都咳破了。”
張蔚岚看了鐘甯一眼,深吸一口氣,總算止住咳嗽。鐘甯這才放下手。他眼睛低下,盯着自己兩個鞋尖不說話。
鐘姵取了大貨車,吭哧吭哧開過來,滴出聲喇叭。
“走吧。”張蔚岚說。
鐘甯沒吱聲,跟着張蔚岚一起走。臨上車時對面開過來一輛大衆,徐懷的父親下來了。
他急匆匆地往警局走,同時舉着電話講:“是是,我是徐懷的父親,我已經到警局門口了……”
徐懷在局裏拘了一晚上。他父母都在外地工作,家裏只有一個做不來主,差點吓出膽囊炎的奶奶。警察聯系徐懷父母,徐父是連夜開車趕回來的。
單看徐父那一張抹死灰的臉,徐懷估摸不能有什麽好果子吃。
上車後,鐘甯和張蔚岚挨着坐,鐘姵在駕駛座上氣急敗壞地罵人:“你們可真行啊,這麽大的事不知道回家和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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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姵滴出一聲粗魯強橫的喇叭,來吓唬前頭擋路的小汽車:“怎麽,覺得自己長大了,翅膀硬/了?”
鐘姵:“要不是在大街上,我現在就扒開你倆的褲子,給你們屁股打開花!”
鐘甯見親媽真動了氣,半個屁不敢放,窩在一邊裝恥辱柱子,老老實實挨唾沫。
張蔚岚聽着鐘姵罵了不少,氣應該已經撒出來了,就啞着嗓子認錯:“對不起鐘阿姨。”
鐘姵哼了一聲,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對上張蔚岚這低聲下氣的啞嗓八叉,沒再多炸火,只是不解勁地繼續講理,盡量緩和語氣說:“幸好你們這次沒出什麽事,我們都被吓壞了知道嗎?”
鐘姵:“以後給我老實消停着,別一天到晚窮扯淡,你們倆真的是……”
鐘姵叨叨了一路,等到家門口,她的教訓才和油門一起停下。
鐘姵:“我還要去貨站,被你們鬧得一上午沒幹活,午飯我就不在家吃了,鐘甯你和外婆說一聲。”
“嗯。”鐘甯點點頭,猶豫了片刻,蔫聲蔫氣地商量鐘姵,“媽,我們下午能去趟大醫嗎?”
“幹什麽?”鐘姵問。
鐘甯交代:“想去看看朋友。”
周白雪的媽媽,還有小松,都在醫院裏。
鐘姵盯着鐘甯審度了一會兒,長長嘆一聲氣,松口了:“天黑之前必須回來。”
鐘姵又說:“回去哄哄你外婆,老太太上午都在家掉眼淚了。”
鐘甯咬牙說:“媽,我們錯了。”
“知道就行,回頭收拾你。下去吧。”鐘姵的面色忽顯疲憊,朝鐘甯和張蔚岚擺了擺手,一副很心累的樣子。
鐘甯理虧,鳥悄兒地下了車。大朵子這狗抖精靈,會看人臉色,這當也不嗷嗷叫喚着迎接了,只是蹲在院門口等着,瞧見鐘甯和張蔚岚進來,湊過去蹭一蹭舔一舔。
過張家門的時候,張蔚岚看見小歡悄摸悄扒緊門縫,鑽出一顆腦袋,睜着圓溜溜的黑眼珠看他,嘴角還是癟的。
張蔚岚:“......”
幸好是大白天,不然張蔚岚得懷疑自己撞了小鬼。
張蔚岚朝鐘甯說:“我先回家,等會兒去找奶奶。”
“嗯。”鐘甯應了聲,領着大朵子先回家哄嚴卉婉了。
那頭小歡來了精神,給門縫推得敞開些,又扭身往裏跑,嘴裏聲音不大地滋哇:“爺爺,哥哥回來了。”
張蔚岚:“......”
張老頭自然也擔心得不輕,看張蔚岚回來了,本想多問幾句,又覺得沒臉問。
張蔚岚雖然是他孫子,擱他眼裏還是個孩子,但呂箐箐和張志強都走了,自己又妥妥一個沒用的老囊揣,再叼上小歡這麽個沒長大的,瞎子都能看出來,張蔚岚根本沒有任何依靠。
或者說句悲哀的大實話,現在,張蔚岚才是這個家的大梁。他才是張老頭和小歡的主心骨。
張家欠張蔚岚的,千刀萬剮都還不清,張老頭也忝不起那個臉再問東問西。角色一時間颠覆,變得微妙起來。
張蔚岚樂意和他說幾句,他就聽幾句,嘴裏碎叨的最多一句話就是:“沒事就好。”
再沒了。
張蔚岚又去鐘甯家,朝嚴卉婉老老實實認了錯。嚴卉婉可沒張老頭那麽心虛,她對着鐘甯批完,又對張蔚岚一通啰嗦。不過好歹不是自個兒親孫子,她下嘴捏了分寸。
等嚴卉婉折騰完,已經過中午十二點,她這才去廚房攪和一桌菜,讓張蔚岚叫上張老頭和小歡一起來吃。
這頓飯一共才四個菜,卻剩了半桌子,誰都沒胃口多吃。
兩個老人家不用說,擔憂還沒散,影響胃口是一定的。
鐘甯見這架勢,心思且不爽利,同樣吃得沒滋沒味。張蔚岚本就好不到哪去,又礙着生病,也沒吃多少。
小歡更甭提了。這丫蛋兒的飯量就和貓崽子一樣。張蔚岚不知道她是真吃的少,還是安不下心,怕自己哪天再将她扔出去,不敢吃。
張蔚岚發了半晌愣,用筷子夾起一棵花菜栽到小歡碗裏。這一舉動讓全桌人都愣了,小歡更是懵了一下,然後對着飯碗猛扒,那樣子恨不得将頭埋進碗裏安息。
要說吃得還湊合的,也就大朵子了,這不走心的畜生,将狗碗舔得幹幹淨淨。
等到了下午,鐘甯拉着張蔚岚去大醫,臨出院門的時候他停下腳步,扭臉問張蔚岚:“你藥吃了嗎?”
“......”張蔚岚的嘴唇微微張兩下,又閉死,最後轉身回家。
大概幾分鐘,張蔚岚再出來,鐘甯确定他是回去給藥吃了,這才一起往大醫走。
路上張蔚岚偶爾看一眼鐘甯的側臉,或者是被他煩多了,煩出了慣性,竟也不覺得像之前那麽擰巴。
兩人順手買了兩袋子水果,到大醫,先找到了周白雪。
周白雪臉色蒼白,滿面狼狽,顯然是一夜沒睡。她看見鐘甯和張蔚岚,眼淚倏得一下湧出來,接都接不住。
鐘甯賠上一整包紙巾,跟張蔚岚一起站在醫院走廊,看着周白雪哭完半小時。
鐘甯受不住女生一直哭,看得心裏直發酸,沉默着也憋不出什麽好話。
最後是張蔚岚開門見山問了正題:“阿姨和小松怎麽樣了?”
周白雪帶着哭腔說她媽媽沒事,都是外傷,現在已經可以照顧小松了。
等鐘甯再問:“那小松呢?”
周白雪嘴角緊繃,不肯說話了。
鐘甯心口突突犯咯噔,知道小松肯定是不好。
周白雪帶着他們去小松的病房門口。隔着窗戶,鐘甯看見小松躺在床上沒有丁點兒生氣,小孩兒頭上纏了一圈煞白的繃帶,身上還插着管子。
周白雪的媽媽臉上帶着傷,趴在小松床邊愣神兒。
“從樓梯上摔下來,磕到了頭。”周白雪說,“醫生說......他醒不過來了。”
“什麽意思?”鐘甯不死心,張嘴就問了一句。問完覺得不該,讓周白雪回答他是作孽,等于硬生生往人家傷口上砍刀。
鐘甯連忙改口:“我們就不進去了。有什麽需要,只要我們幫得上,你盡管說話。”說完将手裏的水果遞給周白雪。
周白雪點點頭,心裏也不想讓他們進去,很感謝鐘甯能理解。
她送鐘甯和張蔚岚走,臨醫院門口咬上嘴唇,眼睛通紅着問:“徐懷......他沒事吧?”
鐘甯愣了下:“他沒事,你放心。”
回去的路上,鐘甯和張蔚岚肩并肩走着,誰都沒說話。
今天天氣有些太好了,半下午的陽光降下來,竟格外的悶熱,仿佛下了火,燒得水分蒸發,空氣拼命逃跑。
鐘甯一腦門兒汗,想掏兜找紙巾,卻摸了個空。——他的紙巾都貢獻給周白雪擦眼淚了。
鐘甯嘆口氣,側頭望一眼張蔚岚,又扭過頭沒再看。
——雖然他命好,老天待他寬善,漆黑的塵土沒能埋他頭頂,但周遭叫他難受的事太多了。
“周白雪的意思,是說小松以後是植物人了?”鐘甯低低地問。
張蔚岚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可能吧。小松是先天聾啞,智力也有缺陷,這一次還能保住命,也許已經是萬幸了。”
鐘甯沒再吭聲。
“現實”之所以殘酷,或許并非因為它模樣恐怖,而是解剖膿血後,居然還能在巨大的悲慘中,摳到“萬幸”兩個字。
經過一個超市,張蔚岚進去,買了兩瓶礦泉水出來。他随手扔給鐘甯一瓶,然後自己擰開另一瓶,喝下幾口潤嗓子。
鐘甯看着手中的水瓶,去盯裏面透射過的陽光,對張蔚岚說:“去把你剩的吊瓶打了吧。”
鐘甯:“大夫開了三天,你今天本來就該去。”
張蔚岚一口一口喝瓶子裏的水,喝完半瓶以後蓋上蓋子:“鐘阿姨不是說要我們天黑之前回去?”
“我到醫院給她打個電話說清楚就行。”鐘甯說,“你打吊瓶的醫院就在三趟街,挺近的。”
張蔚岚沒再說什麽,算是默認了。
到了,張蔚岚還是打了三天吊瓶。
這一回在醫院對街,鐘甯沒買雞蛋餅。
他多跑了二百米,進一家粥店,買了兩碗清瀝瀝的瘦肉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