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蘇斂有如置身于冰火兩重天, 渾身乏力, 膝蓋處又是幾經碾壓過後的劇烈的疼痛, 她昏過去後,便堕入了深沉如泥沼般的夢境。
悶熱的天, 草木枯黃, 風裏裹挾着腥鹹的味道, 她攥着母親的衣擺,深一腳淺一腳的趕路。
天地連成一片, 到處都是一模一樣的場景, 好像永遠不會有終點似的, 她的腿好短, 邁不開步子,總是走着走着就與別人拉開了距離, 她不得不随着母親小跑着追上, 每次走一段便要跑一段,氣喘籲籲, 很累,很難受。
終于,大部隊停下來了,他們就在這滿是蛇蟲的坑窪野地裏駐紮下來, 各自掏出攜帶的幹糧和水囊, 啃兩口,潤一潤,他們中間的人大多很久沒有洗澡, 坐在一起便有濃重的酸臭味萦繞,刺鼻,她緊靠的坐在母親身邊,握着小半個饅頭,抵在鼻子下,遲遲下不了嘴。
也不知在那野地裏待了多久,他們的食物和水都漸漸地耗盡了,怨聲載道之後,周圍的人開始吃泥土,吃雜草,吃蟲蟻,刨水溝裏的泥水喝,他們渾身肮髒不堪,須發打結,卻都像瘋了一樣,用盡一切辦法茍活下去。
她打心眼裏生出些懼意,伸手抱住了母親,母親在她耳畔沙啞的低語,像是夢呓一般。
斂斂,我們不會那樣的。
斂斂,躲過這陣就好了。
到長安,就好了。
她在這樣的催眠中再次昏睡過去,睡夢中她會忘記饑餓、恐懼,卻在一片蚊蠅成群的“嗡嗡”聲中驚醒過來。
她小心翼翼的從母親的懷裏抽身而出,天際半明半昏,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母親沒有被驚醒,她手腳并用的爬起來,迷惘的在遼闊的荒原中踉跄而行,蚊蠅一直在她的腳邊纏繞飛舞,碰撞糾葛,無論她怎麽跺腳也甩不脫,四野寂靜無聲,空氣仿佛變得粘稠了,除了那種熟悉的揮之不去的酸臭味兒,仿佛多了一絲古怪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她走了兩步,一腳踏入水坑,險些摔倒,泥水四濺,她顧不得腳下,看見前頭雜草裏有人,是一對兒夫婦,趴在地上熟睡,背上用布袋綁繩攜帶着一個孩子。
晦暗不清的光線裏,看不清那對夫婦的臉,可那孩子仰朝天的臉袒露着,雙目緊閉,面色灰敗,手上脖子上都密布着奇怪的褐色斑痕,青頭發亮的大蒼蠅嗡嗡的落在他的鼻翼側面,孩子一動不動,被她伸手拂開。
“你餓嗎?”她憂心忡忡的開口詢問:“你爹娘是沒有幹糧給你吃了嗎?”
孩子依舊一動不動,頭詭異的傾斜着,像個枯槁的布娃娃。
她胸口發悶,升起一絲忐忑,像是早早的有了唇亡齒寒的預感,從袖子裏摸出沒吃的小半個饅頭,遞到那孩子的嘴邊:“蒼蠅飛來飛去的好髒,你別睡了,起來吃饅頭啊。”
無人回應。
她眉峰擰起,渾身發涼,好像有什麽可怕的意識種在了心底,頃刻間滋生瘋長,雞皮疙瘩一層一層的林立起來,她顫抖着手伸出去,湊向那孩子的臉。
“斂斂!!!”身後炸開一聲女人的尖叫,穿透天際,如一根針刺入耳膜,母親從後面撲上來一把抱住她,将她拉離了那死氣沉沉的一家三口。
成團的蚊蠅轟然而散,天光乍洩,照亮了整個荒原,她愕然的轉身,四顧,雜草裏,水溝邊,樹蔭下,到處都是成堆亂躺的人,手腳姿勢僵硬的壓着,一簇一簇,一團一團,他們面色灰敗,滿身病斑,沒有呼吸,沒有脈搏,更不可能有回應!
整個荒原寂靜如死,屍橫遍野,朔風中裹挾着腥氣的屍臭,令人作嘔,令人毛骨悚然。
“斂斂!快走!!!”母親拉着她瘋了一樣奔跑,脫離了那個他們一直跟随着的大部隊——如今除了她們已無人生還,她木讷的想,怎麽會呢?是因為我饅頭送晚了嗎?那個孩子......是死了嗎?可是,他與活人也沒有什麽不同啊?
原來死就是蚊蠅缭繞,嗡鳴不覺......原來那就是死亡的感覺啊.......
她無形的又回到了那個孩子的跟前,朝他伸出手,猝不及防的那孩子卻睜開了眼,渾濁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她,宛如要将她看穿。
“啊!!”蘇斂尖叫,她冷汗濕透重衣,驚恐萬狀。
“蘇斂!”秦韞被她駭了一跳,險些打翻了手裏的藥,他忙将藥碗放下,展開手臂要去抱蘇斂,卻被蘇斂避開,蘇斂将身前的褥子團了團,猛地退到角落裏,一張小小的臉扭曲,慘白無色。
“蘇斂,是我啊,秦大哥!”秦韞急道:“你別怕,別怕!”
蘇斂瞪着眼,瞳孔縮如針尖大小,半刻後,她恢複了些許神志,啞聲道:“藥給我。”
秦韞小心的将藥碗遞她,蘇斂松開被褥,一把奪過,滾燙的湯藥濺了幾滴到她的虎口,她恍若味覺,仰頭将湯藥一飲而盡。
她生生被這碗滾燙的湯藥逼出了一身熱汗,幾乎燙出了一嘴的泡,連舌根的苦都感覺不到了,她閉上眼悶聲忍受了一會兒,瞳孔裏恢複了一絲清明。
“秦大哥。”她的聲音沙啞:“城外,是不是有災民?”
“是。”秦韞不解其意:“明川公公是這麽說的。”
“他們不會想讓災民進城吧……”蘇斂神色恍惚,喃喃道:“不行啊,不能進城。”
“這和你沒什麽關系,朝廷會處理的,你還是休息會兒吧。”秦韞憂戚道。
蘇斂用手用力的搓了把臉,面孔埋在掌心裏,她嘶啞道:“他們久居城內,未曾經歷過饑荒逃難,餓殍滿原的場景,他們不知道瘟疫有多可怕……”語畢,她不知從哪兒生出力氣,掀了被褥下床:“我要去太醫院。”
秦韞拿她沒辦法,只好陪着她去。
蘇斂的意志力驚人,她一瘸一拐的沖進太醫院,翻箱倒櫃,越翻她心裏不好的預感越盛,最終她氣結,一腳踢在被拉出來的半截抽屜上,自己痛的縮成一團。
“該帶的都沒帶。”她抱住頭,用力的捶了兩下太陽穴,喃喃地說:“完了完了。”
秦韞上來抓她的手腕,蘇斂忽然擡頭,瞳孔發亮:“顧歧,我要去找顧歧,他是皇子,他肯定能拿主意!”
秦韞欲言又止,忽然,門外傳來一清朗男聲道:“老七已經帶人快馬出城,蘇太醫現在才想起要找他,有些晚了。”
蘇斂皺眉,她一撐秦韞的手起身,跨出門檻。
木質的輪椅上坐着一個清俊公子,玉冠華裳,氣度不凡,身邊跟着兩個低眉順目的随從,蘇斂有些茫然,秦韞扯了一下她的衣角,搶在前頭行禮道:“五殿下。”
蘇斂瞪大了眼,她腦袋仍然有些暈乎,顧不上行禮道:“五殿下,那你是顧歧的哥哥咯?”
“是。”顧盈微笑道:“老七……常與我說起你。”
蘇斂頓時感到一絲不合時宜的羞赧:“他說我好還是壞?……啊不對!跑題了!”她急聲道:“出城?出城是什麽意思?”
“出城的意思就是不會放災民進城。”顧盈道:“老七覺得災民貿然進城會引起騷亂,因而向父皇主動請纓……”
“他們什麽都沒帶就出城去會災民了?”蘇斂的心還沒全然放下複又提起:“面紗,護袖,還有防瘟的藥——他是要帶着太醫院的人集體去送死嗎?”
顧盈微微一詫,沉吟半刻便想明白了,長眉颦起:“你是說,那些奔往長安的贛縣災民很有可能攜帶會傳染的瘟疫?”
“是。”
顧盈面色驟變,他隐約覺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根線将前後發生的事串起,而線的一端攥在一個人的手裏。
“蘇太醫你在這裏等着,稍安勿躁,我現在就去面見父皇。”他閃電般調轉方向,往養心殿去了。
皇帝對顧盈的到來甚是出乎意料,父子二人經過上次吞雲國的事之後生了不小的龃龉,驟然相見皇帝感到有些生疏,忙讓顧盈免去禮節,相比之下顧盈顯得坦然的多,他開門見山,将瘟疫的猜想道于皇帝。
榮王再次被召進養心殿。
榮王繼在養心殿看到顧歧之後又看到了顧盈,心髒受到了不小的沖擊,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接受這個事實,随後便接到了皇帝的懿旨,令他帶夠人和補給前往城外支援顧歧。
榮王渾渾噩噩的出了養心殿,他行了兩步,甩了甩頭,恢複了往常的鎮定,對随從道:“去傳我令——”
“殿下!”他的随從破天荒的出了聲,幽幽道:“殿下三思啊!”
“什麽意思?”榮王颦眉道。
“若城外當真有瘟疫,說句不吉利的話,您沾染上了,再帶回王府,王妃和未降生的小世子要怎麽辦?”
榮王渾身一怔,閃電般伸手,一把掐住了随從的脖子。
“你敢咒本王的妻兒!”他厲聲道。
“小的是為殿下周全考慮!”那随從面容紫脹,喉嚨處被掐的“咔咔”作響,仍舊不懈的勸說,吐字困難:“況且……那是霜妃的兒子……殿下實在不必冒這個險啊——”
“本王是父皇的左膀右臂!父皇命本王做的事本王必當盡心竭力完成!”榮王惱怒道:“這是國事!本王絕不會公報私仇!”
“殿下……您已經不是陛下唯一的臂膀了……”那人的話像是蠱惑般油然升起,冰錐似的探進榮王的心口,狠狠地鑿下去:“此事由五殿下,七殿下提起……您起初持反對意見……若是成了……功勞大頭全是他們的……您又算什麽呢?”
榮王的臉頰抽動了一下,表情有些滑稽的扭曲,他猝不及防的松了手,那随從跌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咳嗽不止。
“本王……”榮王喃聲說:“本王忽然身體不适……”
他像是無形間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緩慢的轉過身去,曳着步伐,自光影跨入了黑暗。
作者有話要說: 顧盈:随便一詐就把弟妹詐出來了。
有沒有看出點端倪來呢?随從仿佛知道的有點太多了。
***
看到小天使們說不發糖了,沒男主了,_(:з」∠)_我的內心充滿了焦急,于是快馬加鞭的肝字數,盡快把過度章節寫過去。
但是為了讓男女主關系進一步推進,這個劇情真滴得往下推一推,所以專注吃糖的小夥伴們就養肥幾章再看吧!
顧歧是個正兒八經的天之驕子,看皇帝對他無腦寵就知道了,這個世界上基本上只有他不想要的,沒有他得不到的,但是斂斂對他而言是特殊的,秦韞的存在是為了讓這個特殊變得更加特殊一點,受了挫才會更加懂得珍惜,這個受挫同時是指男方和女方【卧槽我劇透了嗎】,雙向暗戀的過程不就是酸酸甜甜的嘛【意思就是不會太虐啦啊喂】。
榮王這個角色其實我很喜歡的【具體為什麽,我也不劇透】。
大清早嘚吧嘚吧這麽多就是想說:不要放棄我哎——我還有救——【爾康手】
順便感謝一顆毛豆角的地雷。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