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皇帝正在氣頭上,叉腰擺手道:“不見,你告訴阮妃,朕晚點去看她。”
郎喜麻利的爬起來,疾步出去,半晌硬着頭皮折返回來道:“阮妃娘娘有要事禀報。”
皇帝皺眉,改兩手叉腰,在原地轉了半圈,宛若将怒氣生生吞回肚子裏一般,揚了揚下颌:“宣。”
阮妃婷婷袅袅而入,她一襲水綠荷色,眉目低斂,足下輕盈無聲,着實是一個柔婉而靜谧的女子,皇帝緊皺的眉峰稍稍松開,沉聲道:“不必多禮,何事?”
阮妃斟酌了少傾,不多緒言,開門見山道:“陛下,您可還記得三月前大朝會,靖州、湖州兩州節度使動粗一事?”
皇帝微有詫異,挑眉:“記得,怎麽?”
阮妃道:“臣妾自知後宮不得幹政,可事态從急,顧不得許多。”說完,她命随從呈上一檀香木盒,溫聲道:“還請陛下過目。”
盒子內有厚厚一摞書信,皇帝草草翻了一翻,猛然變色。
“許隆昌和姚帆,橫跨兩州擅自結兵,他們要造反嗎?!”
阮妃道:“豈止是結兵,靖、湖兩州附近的百姓都已經經過他們的武力鎮壓,許隆昌甚至尋了文墨先生起草新法,大有擁地自治的意圖。”
皇帝細細翻着來往書信,抄底查看日期道:“截止大朝會時他們已經來往了足有半年。”
“是的。”阮妃道:“只是越往後,許、姚二人越發誰也不服誰,看似聯合實則矛盾重重,因而新法一事遲遲不得落實,在大朝會上更經不起七殿下的兩句激将,當場便翻了臉,臣妾想他們是天高皇帝遠的野慣了,忘記天子威懾,才會如此放肆。”
“朕便得了一個緣由将他們逐出都城。”皇帝一忖之下低聲道。
“節度使朝京是準許帶兵随侍的,倘若真有異心,實在叫人後怕。”阮妃道。
皇帝沉思道:“如此大事瞞的密不透風,靖、湖二州巡撫官員是裝聾作啞還是為虎作伥,朕需要徹查。”頓了頓,他轉動目光,審度着阮妃的臉:“你又是如何知曉此事?”
阮妃早有準備,條分縷析的答道:“臣妾父親告老還鄉後便四處游歷,在官道上無意間撞見靖州軍北遷,留了個心眼打聽才得知了此事,書信的獲得委實花了一番功夫,還望陛下寬恕臣妾插手政事之罪。”
皇帝擺擺手。
阮妃抿唇一豫,又慢慢道:“七殿下是皇上看着長大的,雖行事叛逆些,本性并不壞,臣妾猜想大朝會時他是否是察覺了端倪才故意為之,實則是為了保護陛下。”
“你好像很喜歡老七這個孩子?”皇帝側目道。
阮妃微微一怔,小聲道:“臣妾只是看他早年喪母,身世孤苦,又與盈兒年紀相當......”她忽覺失言,跪倒在地:“陛下恕罪,臣妾并沒有指責陛下的意思。”
“無妨。”皇帝破天荒的沒有動怒,只是擡眸看向窗外,風吹葉落,枝頭茂盛不再,時節更替如人事轉圜,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而他深愛的女人也就在那一眨眼的功夫,化作了泡影。
“朕......”皇帝的聲音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朕不說,他也不說,只會像個小牛似的用角頂朕,難道不知道朕的角只會比他更硬更尖銳。”他颔首,輕輕的撫平案上宣紙一角:“禁足朕是不會解的,關他一年,讓他長長記性,見歡你受累些,沒事去看看他,開解開解,最起碼讓他懂得‘易地而處、通情達理’這八個字怎麽寫。”
閨名已是太久太久沒有被人提及,阮妃略有恍惚,但很快,她莞爾微笑,眼眶紅了紅,再拜倒:“臣妾遵旨。”
幾日後,皇帝賜了榮王顧行湛以尚方寶劍,命他遠下靖、湖二州查訪當地人文風貌,對于緣由不加贅述,此舉無疑是賦予了顧行湛莫大的信任和權力,皇後聽聞後驚喜謝恩,反複叮囑顧行湛務必查的仔細,不要遺漏一絲一毫的破綻,令皇上失望。
不日顧行湛便率領一小支精兵隊離開了長安城,他這一走,收緊在皇城中的一根無形的線稍稍松落了一分。
這段時日,得了皇帝私下準許,顧盈便時時溜進無極殿。
當慣了孤狼的顧歧始料未及,更是不習慣突然周圍多了個人,還總小老頭似的絮絮叨叨。
“七弟,低頭駝背會致腰頸勞損,你注意些,坐直了。”
“七弟你是不是又熬夜了,五哥跟你說過熬夜傷肝腎,瞧你眼眶都是青的,喝些枸杞決明子茶,明目健脾。”
“七弟你躲在功德箱裏做什麽啊?叫五哥好找,五哥如果不找你你豈不是要憋死在裏頭?”
“七弟你不要這樣看着我,我是你兄長,長你足足兩歲,照拂你是應當的,咦?你該不會是為了躲我吧?”
“七弟,五哥又不是洪水猛獸,你別那麽生疏,笑一笑。”
阮妃是江南女子,婉約又多情,顧盈繼承了她母妃的特質,說話斯文慢調,每每看着人的眼神光都充滿了無辜和純良,叫顧歧無法生厭,但皇室孤狼終歸還是笑不出來,他拉長着一張臉道:“五哥,你總和我相與,旁人會以為阮妃娘娘是想籠絡我,太危險了。”
聽得他喚“五哥”,顧盈一樂,歪頭道:“你這麽想?”
“沒有。”顧歧搖頭說:“若想籠絡我,應該選在我母妃去世未幾的時候,那時父皇愧疚最盛,對我最是寬容無咎,眼下不是個好時機。”
“你不這麽想就好。”顧盈微微笑道,他低頭琢磨了一下:“七弟,有件事我很奇怪,你是怎麽發現靖州湖州的兩位節度使有所不尋常的呢?”
“很簡單。”顧歧目光一凝,聲音現出棱角:“我看見那二人入宮見面時行了個常禮。”
顧盈愣了愣,當即恍然。
“靖、湖二州又不是接壤鄰裏,三兩步便可達,這二人若不是私下會面頗多,會熟到見面只行個常禮?”顧歧不乏譏诮:“兩州節度使沒事碰頭會面,難道會只喝茶嗎?”
顧盈對他油然而生一股欽佩,又惋惜道:“那你為何不與父皇說清楚。”
顧歧抱着茶盅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不想。”
半年後,顧行湛飛鴿傳書入京,将查訪所得盡數上報,他雷厲風行,恩威并施,将靖、湖二州上下梁翻了個底兒朝天,拔出蘿蔔帶出泥,毗鄰有想分一杯羹的官員也通通吃了挂落,輕者治了欺瞞不報之罪,重者冠以謀反大罪,押解回京。
書信中提及許隆昌賊心不死,試圖将他們一行人扣押,雙方不得已交戰,顧行湛以尚方寶劍斬下許隆昌的頭顱,血濺三尺,威懾衆人,這才平複了騷亂,信中贅述不多,截然可見當時情況之危急,皇帝深感欣慰,對頻頻拭淚的皇後道:“你替朕生了個好兒子。”
顧行湛一躍而成皇帝心尖上的天之驕子,人還未歸,禮物和奉承已如流水般湧入了榮王府和鳳儀殿,而在皇城一隅,有阮妃和顧盈的照應,顧歧在無極殿的日子好過了許多,就在他以為日子會繼續順遂下去之時,無極殿突燃大火,阖宮震動。
那時距離他解除禁足還有不足兩月,在那場大火中,顧歧雕刻的霜妃小像盡數成灰,根本搶救不及,他瘋了似的沖回火場時顧盈為了阻止他一并沖了進去,不幸被墜落的橫梁砸中,自此變成了個殘廢。
一切的一切,自此開始,分崩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