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顧歧并沒有魇太久,他歷來身體強健,熱度退下去之後沒有昏睡太久,很快便蘇醒了。
他精疲力盡的睜開眼,眼前一切都帶着重影,白晃晃的暈人。
渾身綿軟無力,這副軀殼像是空了一樣,完全不聽使喚,連挪動手指都是妄想,疼痛卻是真實存在的,牽動着呼吸,提醒他還活着,顧歧望着天花板,将灌了鉛似的腦仁收攏運作,一點一點的回憶。
有人要殺肖再林,他僞裝成肖再林躺在榻上,在靜和居幹掉了兩個,在外面又幹掉了兩個,不巧被暗算受傷,于是去杏林堂求醫,到門前察覺被尾随,遂繞開又除掉了一個,卻沒想到即便如斯警惕了,還有漏網之魚。
俄而到了杏林堂裏頭,跟那個直不楞登的女大夫說了會子話,再遇險,為了應急生吞了她一根老人參,後來......後來.......
顧歧覺得頭痛欲裂,全身的傷病都叫嚣着讓他放棄思考趕緊休息,但他仍舊不由自主的想,那天在靜和居,肖凝喊漏了嘴,聯系前後,他以為那個女大夫已經大致知曉了他的真實身份,實在不必旁生枝節才會漏夜前來求醫,可事實卻咣咣打臉——顧歧軒起眉恨鐵不成鋼的想,就眼下他遲鈍如斯也比那個蘇大夫的腦袋瓜子要靈竅的多。
門外腳步聲來去,聽到洋人用不甚熟練的漢語叫道:“胖胖,黃芪紅棗龍眼茯苓黨參阿膠,你抓這方子幹哈?”
平民居所隔音效果并沒有那麽好,顧歧想也幸虧那夜大雨澎湃,聽邵小胖支支吾吾道:“抓,抓給斂斂補血,斂斂的好東西來了!”
“啊?不是上個月初七才來的嗎?她一向很準的。”詹平說:“啊我知道了,肯定是最近讓她吃飯又不好好吃,成天挑三揀四,一頓饑一頓飽,現在是月信亂,回頭有她受的!”
“是是是,我這就去罵她。”邵小胖連聲敷衍。
行醫世家果真是毫不避諱,卻也膽識過人,顧歧憶起蘇斂種種,轉眸望向地面,昨夜那血泊中橫着一具屍體,還有一個半是屍體的自己,現在卻了無痕跡。
大智若愚?顧歧的唇角劃過一絲笑意,随後抿去。
不對,他想,依照蘇斂的性格,昨夜受了那麽大的驚吓,今天一定會纏着自己刨根究底,就算不為事實真相,為了那根老山參,她也不可能輕易放過。
所以她人呢?
***
慕容泰安在長安城另購私宅,許是藏嬌之用,意外的是慕容夫人竟然知道,她渾不在意,更不過問,由祝旸開門,将蘇斂推搡了進去。
“喲,爹還有這手筆。”慕容卓啧啧嘆道:“爹不用便歸我啦。”
“你爹的東西遲早都是你的。”慕容夫人搖頭道:“你只要不過分,未來金山銀山享用不盡。”
“瞧母親這話說的,我哪兒過分了。”慕容卓難得好說話,嬉皮笑臉道:“今天還真是多謝了母親。”
“都是一家人,何須言謝。”慕容夫人勉強笑道,她匆匆瞥了一眼蘇斂,聲音弱了幾分:“卓兒,母親同你商量件事......”
“恩?”
“不要。”慕容夫人醞釀許久,鼓起勇氣:“不要傷害斂斂.......”
慕容卓故作不明道:“母親,斂斂是我的妹妹,我待斂斂好還來不及,又怎麽會傷害她?你放心,我就用這大宅子養着她,就像我爹養着你一樣。”
蘇斂由衷的發出了一聲冷笑。
為了防止她逃跑,還把她手給綁了,她就像是個物件,至始至終沒有話語權,只能旁聽別人讨論她的歸宿,從前是如此,現在還是如此,慕容府從來沒把女人當人看。
“妹妹,笑死人了。”她尖刻道:“慕容卓,我們倆是長得像了,還是有血緣關系?沒事少攀扯關系,我呸!”
慕容卓還未發怒,慕容夫人先瑟縮了一下,飛快的瞪了一眼過來,奴顏屈膝已成習慣,蘇斂不吃她那套,譏諷道:“只是真沒想到,幾年不見你們還真處成了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母親,你從前若是多管教管教她,她會聽話的多。”慕容卓說:“女人就是欠管教。”
“是,是我從前管教無方。”慕容夫人低下頭嗫嚅道。
“我可去你的吧。”蘇斂氣笑了:“你管教我?慕容卓你是不是忘了小時候被誰揍的鼻青臉腫的,啊?”
提及小時候,慕容卓肥碩的臉頰一陣扭曲,眼神驟然間變得陰鸷,他慢聲道:“母親,你若無事就請回吧,在我爹面前說話注意點。”
“好......”慕容夫人點點頭,她低頭邁着碎步飛快的走出,再不看蘇斂一眼,由祝旸帶上了門。
蘇斂呆了呆,心底一角像是驟然間塌陷下去,她情不自禁的回了一下頭,又生生的擰轉回來,她強迫自己不要去留戀。
她一直是這樣的,軟弱可欺,助纣為虐,不是老早就知道的嗎?
可是.......她是我娘啊?
這句話盤旋在腦海裏,帶着回音,一遍遍揮之不去,根本克制不住,之前天真的以為,只要時間足夠久,她就能心如止水的看淡過去,但是她錯了,慕容夫人的一言一行,令她迷惑,令她惱怒,令她感到無比的羞恥,比厭惡慕容卓更甚。
無盡的委屈攻城略地,她的眼眶發熱,鼻子發酸,悲傷到不能思考。
“喲,要哭啦?”慕容卓略帶惡意的問,他瞳孔裏倒映着将泣不泣的少女,泛紅的眼眶,緊咬的嘴唇,都格外的動人。
蘇斂低下頭,慕容卓得寸進尺的湊上去,忽的擡手掰住了她的下巴颏,重重的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蘇斂渾身一僵,驟然被激起一身戾氣,嘶聲罵道:“慕容卓你王八蛋!我咒你渾身生瘡,爛頭爛尾!被車馬撞,斷子絕孫!”
慕容卓被罵的火起,擡手要打,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麽,煞有介事的收了手,在房間裏轉了轉,翻箱倒櫃找出了一根藤條,他擱在手裏颠了颠,扭頭笑出一口參差的牙:“這個你還記得吧?”
蘇斂的瞳孔收縮——當然記得。
那年在所有下人的面前,她跪在地上,被這根藤條抽的衣衫褴褛,皮開肉綻。
天氣炎熱,汗水化漬,淹進傷口裏去,她痛的緊咬袖口也不肯出聲求饒,生生逼仄出了眼淚。
她被抽了百來下也沒有示弱,反倒是慕容家兩父子被消磨了耐性,回屋納涼歇息。她帶着滿背瘡疤被丢進柴房,衣裳黏在血痂上動辄都是劇烈的痛楚,血痂結了破破了結,引得多日高燒不退,水米不進,她的好母親忙于求饒示弱,鞍前馬後的侍奉慕容泰安,連大夫也不曾給她請,以至于她險些喪命。
就是那時起,她開始覺得這座大宅可怖陰翳,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出洋相,等着她墜入深淵好将她的血肉吞噬殆盡。
蘇斂望着那根藤條,渾身開始不由自主的發抖,冷汗如泉湧,頃刻濕透了衣料,那是重創後的遺留問題,無論時間過多久都無法痊愈,無論她平日裏有多麽堅強都不能掩蓋。
“你再敢讓我不高興,我就抽你。”慕容卓狠聲說:“怕不怕?”
蘇斂呼吸急促,她嘴唇抖的厲害,只能咬緊牙關抵禦,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知道怕就好,我看你就是犯賤。”慕容卓揮動藤條抽了一下桌面,發出響亮的“啪”一聲,蘇斂的瞳孔随之一縮,慕容卓滿意道:“好好伺候我,把你哥我侍奉高興了,衣裳首飾,都會賞給你的。”
她安寧不過五六年爾爾,噩夢再次降臨,蘇斂想,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恐苦了杏林堂中兩人,尤其是老洋人,他會哭的吧.......
可末路窮途,別無他法。
斂斂對不住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