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等了一盞茶時間,嚴媽媽才撚着一條沾了濃郁脂粉香氣的帕子姍姍來遲。
廂房的門大敞着,無需推門便可進去。嚴媽媽朝裏頭看了一眼,先瞧見床榻上病恹恹的女子,不悅地蹙起眉頭,卻轉眼又看到不遠處抱手站着的謝雙雙。
頓了一頓,臉上登時換上一貫嬌媚的笑容。
“哎呦,是哪位貴人要找我啊?”嚴媽媽扭着腰跨進門檻,明知故問道。
謝雙雙将嚴媽媽方才面上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明了她的秉性。
果然是個兩面三刀的人。
她走上前,盯着嚴媽媽飄忽不定的眼神,輕輕笑道:“久聞嚴媽媽大名。”
“不敢當不敢當,”嚴媽媽用帕子捂嘴咯咯笑起來,眼神快速在她身上掃了一遍,随即抑制不住露出驚喜的光——
這姑娘無論氣質談吐,還是容貌身段,可都是上上品!難道她遇上寶貝了?!
“姑娘啊,你這是……”嚴媽媽扭捏地瞧着她,口中欲言又止。
謝雙雙被那濃郁的脂粉香氣熏得難受,微不可見退後一步:“嚴媽媽誤會了,我只是想和您商量一件事情。”
“好好好,姑娘你說。”嚴媽媽忙不疊點頭,再次滿意地上下看了她一圈。
不知道這姑娘面紗後的容貌是怎麽樣的,說不定真是個頂頂的美人胚子……
謝雙雙佯裝不知她的心思,蜻蜓點水一般眨了眨眼睛,認真道:“我希望您能好好照顧煙琅姑娘,再給她一次機會。”
“煙琅?”
嚴媽媽霎時擰眉,似乎這才注意到不遠處床榻上的女子,略瞥了一眼收回目光,換了一副不悅神情,隐隐嗤笑道:“姑娘,您在開玩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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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媽媽的眼神明晃晃的——要老娘倒貼銀錢照顧這個病秧子?你當我是傻子嗎?
謝雙雙早便料到嚴媽媽的反應,抿唇笑了笑,引着她走到另一邊。
遠離了一段距離,她才壓低聲音道:“嚴媽媽無需擔心銀子的事情。”
“您只需好好照看着……”謝雙雙聲音清淺,将一個小荷包放到了嚴媽媽的手中,“讓煙琅姑娘好起來,再給她一次機會便是。”
小荷包摸起來不甚鼓囊,裝着的不像銀錢,倒像是薄紙之類的東西。
嚴媽媽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低頭查看荷包中的東西。
緊接着,那數額在她眼前一晃而過,嚴媽媽驚得連忙一把将銀票塞回去。
她豐滿的胸腹急速起伏兩下,确定自己沒有看錯之後,連忙将小荷包揣進衣袖裏。
等到再次看向謝雙雙時,面上已然換上了一副谄媚奉承的笑容。
“哎呀,是嚴媽媽我有眼不識珠了,姑娘放心,琅兒她一定不會辜負姑娘的期望!”
說着,嚴媽媽噙着笑容走到床榻前,對上煙琅一雙泫然欲泣的眼眸,安慰道:“琅兒啊,之前都是嚴媽媽不好……瞧瞧你這小臉,都瘦成什麽樣子了,是不是還不舒服啊?嚴媽媽這就去請大夫過來,一定把你給治好。”
她的态度變化差距之大,讓煙琅沒有反應過來,只無意識抓着被子,怔怔不知所措。
嚴媽媽怎、怎麽……
坐在床沿的黎九韶不敢置信地看着這個連聲哄勸的女人,一雙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等嚴媽媽扭着腰肢姍姍走出屋子去請大夫,他才回過神,猛地看向謝雙雙——你搞了什麽鬼?!
謝雙雙沒理會他,迎着煙琅感激的目光走過來,握了握她的手。
“沒事了。”
煙琅蒼白的唇瓣無力翕動了兩下,似乎想說話,謝雙雙朝她彎起眼眸,笑道:“別說話,你且好好将養着,等日後登臺表演時,記得在二樓給我留個觀景的好位置便是。”
話音落罷,煙琅眼中含淚,盯着她點了點頭。
黎九韶別開視線,面無表情地坐在床沿另一邊,沉默着不說話。
紫衣鬓影,仿佛成了一動不動的塑像。
事情解決了一大半,謝雙雙心中不由舒一口氣,站起身子,這才發現窗外的天色已經很晚了。
明月高懸,滿天星鬥,有喧鬧的夜市燈火映在窗棂上,依稀能聽到街道上傳來的吆喝聲。
她好奇心漸起,走到窗戶邊,扶住窗臺往下望去。
底下恰好是一個擺鍋賣馄饨的小攤子,攤主是一對中年夫妻。丈夫站在鍋爐前面下馄饨,鍋爐內竄動着跳躍的火苗,映得人面龐發熱。妻子端上馄饨招待食客,打點銀錢,回到攤位旁邊時,再貼心地為丈夫擦一擦汗。
場面融洽,樸實卻溫暖。
她瞧着,無意識地咬住了下唇,眼中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
順着這條街道望去,街旁皆是燈火通明的景象,各式各樣的攤位順着長街蔓延而去。夜市行人絡繹不絕,詢價問錢掏銀子,絲毫不亞于晌午時分的熱鬧。
謝雙雙的目光投向長街另一邊,整個人卻驟然一頓。
長街的盡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團黑影,緊接着,依稀有士兵的大吼傳來,轟隆隆的馬蹄聲幾乎讓地面為之震顫。
“讓道讓道!京城禁衛軍出行,百姓讓道!”最前方坐在馬匹之上,身着淡金色甲胄的将軍大吼一聲。
聽見這聲音,原本站在道路中間的行人察覺不對,一個個連忙驚慌失措地往兩邊逃去,生怕晚了一步就被踐踏在馬蹄之下。
除了兩邊的攤子,街道中間瞬間被肅空,路人紛紛躲在道路兩旁,驚疑不定地看着眼前飛馳而過的禁衛軍。
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預感浮現,謝雙雙扶着窗棂站了起來,盯着揚長而去的禁衛軍,緊緊蹙起眉頭。
發生什麽事情了?
那禁衛軍前去的方向……
身後不遠處,忽有陰柔的聲音幽幽響起:“啧,能驚動京城禁衛軍,恐怕不是小事了。”
謝雙雙猛地回頭。
黎九韶聳了聳肩,扯起一邊眉毛:“這樣瞪着我做什麽?又不是我惹出來的事情。”
他好整以暇地抱住手臂,遙遙盯着窗外禁衛軍離去的方向,微帶譏诮地笑了一聲:“權勢之争真是可怕,生于皇家,一輩子都要為權力奔赴賣命……真可悲。”
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火石一般在謝雙雙腦海中飛快閃過。
往日發現的端倪逐漸一一串聯起來,事情逐漸變得明晰。
她想到了不久前詭谲的弓箭事件。
似乎有人在背後搗鬼,而穆珏也在調查這件事情……
“這種質地的弓箭哪裏是我們這種做小營生的人可以造出來的?綏京城這一帶的弓箭生意啊,都是‘岩’字號商鋪那兒轉手過來的。”
“姑娘快些離開吧,方才那話也別與旁人提起,聽說那商號背後有權……”
“殿下,那邊暗線已經查到可疑地點,是否要……”
“殿下,探子那邊禀過來的消息,也确是‘岩’字號商鋪!”
念及此處,謝雙雙睜大眼睛,一把扶住窗棂,探身往外看去。
大批隊伍的京城禁衛軍騎着馬匹揚長而去,他們前去的方向……
“哎哎,你幹嘛想不開要跳樓啊?禁衛軍又不是來抓你的!”黎九韶在後頭大呼小叫。
而她已然完全聽不見身邊的聲音,怔怔盯着街道盡頭,手腳一剎那間變得冰冷。
京城禁衛軍去了太子府!
怎麽會這樣?難道太子府遇到了危險?
“喂,你去哪兒啊?”黎九韶見她轉身就往屋外跑,在後頭叫了兩聲。
謝雙雙卻壓根沒心思理會,她咬唇跑出屋子,身後漆黑柔軟的長發迎風蕩起,又在空氣中悠悠落下。
左右環顧一圈,她順着長廊跑了一段距離,扶着欄杆從樓梯飛奔而下,途中還差點撞上了幾個經過的煙花女子。
逆着人流來到紅音坊大門,謝雙雙不待停留,便一頭紮進外面的人群,瞬間沒了影子。
附近的人只覺得眼前青影如雲般掠過。
片刻,一陣攜着清雅香氣的冷風輕輕拂過臉頰,帶着涼意沁進鼻尖。
謝雙雙心中一團亂麻,腦子空白,拐了好幾個彎,才找到從前回府的小路。
額間沁出了些汗珠,她随手抹去,在暗沉的夜幕下跑進巷子。
待終于回到太子府後門,謝雙雙平複着不穩的呼吸,擡起顫抖的手敲了敲門。
然而,木門在這輕微的力道下,竟然徐徐往後倒了一倒。
門沒關。
謝雙雙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恐懼,推門走進去,輕聲喚:“奚音、青鳶……”
院子裏安安靜靜,只有樹枝輕輕搖晃發出的窸窣聲,并沒有人回應。
她往前走了兩步,想奔到屋門前查看,卻陡然聽見背後響起的聲音。
“你去哪裏了?”
嗓音很平靜,帶着倦怠的喑啞,卻霎時間讓她急速跳動的心穩定下來。
謝雙雙猛地轉過頭,睜大眼睛望去。
穆珏神情很淡,倚在院子的月門處不發一言地睨着她。
清隽的月白色衣裳染上了大片暗沉凝結的血跡,略顯黯淡的月光照射下,猶如彼岸盛開的妖冶花朵。
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