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什麽,你在紅音坊有人?!”
殷燭不敢相信地倒吸一口冷氣,瞪着黎九韶,簡直要拍桌而起——紅音坊那是什麽地方?是青樓啊!黎九韶難道是從青樓裏出來的?
如意酒樓裏的夥計,就算不是出自官宦之家,那也是身世清清白白的小老百姓,哪裏有和這種地方沾上關系的?!
謝雙雙也沒想到自己竟然問出了這樣一句話,呆滞半晌,默默扶額不作表态。
坐在另一邊的黎九韶發現自己被誤會,臉“唰”的黑了,粗聲粗氣道:“那是我妹妹!你們都在想什麽?”
殷燭狐疑地坐下來,打量他一番:“你妹妹為什麽會在青樓?”
聽見這話,黎九韶頓了一頓,眼中閃過濃重的哀戚之色。
他當年在江湖上混跡之時,遭歹人有心暗算,身負重傷逃進傍山的一間小廟。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在這裏無聲無息死去,絕望之時,卻遇見了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年齡不大,看起來十一二歲左右,臉上抹了泥土看不清長相,見他奄奄一息躺在雜草堆上,同情之下找來了水和果子,又到山間尋了些草藥,才勉強讓他在閻羅殿前拐了個彎回來。
他漸漸和小姑娘熟絡起來,偶然随口問到她臉上的情況,小姑娘卻說了一句:
“因為長得好看,所以才要用泥巴糊起來。美貌不一定是好事,尤其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說。你好蠢,難道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這話恰好戳中他的心結。
後來他認了小姑娘當妹妹,兩個無家可歸的人一路漂泊遷徙,來到了傳聞中綏慶最繁榮的地方——綏京城。
誰知他們剛到綏京不久,身上所剩的銀錢就被盜走,小姑娘又被綏京的繁華天景與軟紅十丈迷了心智,再加上渴望金銀權勢,竟生出了進紅音坊的念頭。
他雖不願,然而自身卻也仍在為謀生掙紮,無力阻止便只好任由她去。
小姑娘洗去易容,竟也是個小美人胚子,經嚴媽媽驗視,她化名煙琅順利進了紅音坊,憑着一曲鈴蘭花舞,短時間內便在綏京城裏揚起了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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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哪知風頭正盛時期,卻遭其他心生妒忌的姑娘下了毒,從此失了往日朝氣,整日纏綿于病榻。
這毒若要驅,須得費時費力費銀子。手下的姑娘不能賺錢,反倒還得倒貼銀子供吃供喝,嚴媽媽怎麽可能做這種賠錢買賣?正要撕了契紙将煙琅扔出去時,身為哥哥的他親自上門,将銀子的事情全部攬到了自己身上。
可是他一時間哪裏拿得出這樣數額的銀錢?郁郁頹喪之時,不知從何處聽聞風聲的獨眼矮子找上門來,以每月十兩銀子的利息将錢借了過來。
“再後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黎九韶臉色灰敗,眼神卻是陰沉的。
殷燭面無表情地坐在木桌旁,謝雙雙瞥了殷燭一眼,知道她向來面冷心熱,便也繃着臉點了點頭。
後來的事情——鬧市搶腰帶、留在酒樓做工、後院與神秘人交談……
黎九韶的經歷實在坎坷得令人同情,她嘆息了半天,還是覺得世事難料,命運造化弄人。
只是想着想着,她撐着下巴,卻不由自主地神飛天外。
良久,謝雙雙拉回飄遠的心思,斟酌着話語道:“煙琅,是叫這個名字罷。她還在紅音坊嗎?”
話剛出口,殷燭輕飄飄的眼風随即掃了過來——
你打的什麽主意,我可知道得清清楚楚。不許去就是不許去。
黎九韶沒有察覺到她們的異常,整個人如同被霜打的茄子,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是。”
謝雙雙幾乎是立刻便看懂殷燭的眼神,只是存心裝傻,眨了眨眼睛又轉回頭去。
她小心翼翼地頂風作案:“我去看看她?”
聞言,兩道刀似的目光毫不猶豫“唰唰”掃過來,一道詫異,一道愠怒。
“你想幹什麽?”黎九韶皺眉看着她,目光是明顯的懷疑。
謝雙雙手指輕輕點了點桌面,抿唇道:“煙琅身世凄苦,現下又遭了這種事情,我想去看看她。”
“不行,雙娘。”殷燭眉心緊蹙,眼神警示地盯着她,特地在“雙娘”兩個字上咬音重了些。
她也明白殷燭的意思——
身為當朝太子妃,怎麽能去青樓這種地方?若是屆時被人認出……
謝雙雙咬了咬唇,還是眼巴巴地抓住殷燭的手:“好殷燭……我就去看看嘛,別的什麽都不做。”
她說完,垂下眼眸,又微不可見地瞄了殷燭一眼,有些恹然——
再說了,煙琅的遭遇真的很可憐啊,如果能幫她做些什麽,也是好的。
殷燭最受不了她這副模樣的懇求,只好帶着無奈的愠怒輕哼一聲,不再理會她,起身往側門去收拾空置的酒壇了。
謝雙雙轉回頭,對上黎九韶探究的目光,輕咳一聲。
“嗯,沒事了。”她故作平靜地擡起手,“我現在就有空……如果可以的話,你帶路?”
待黎九韶翻着白眼站起身,轉身往大門走去,她才從長凳上跳起來,在原地開開心心地蹦了兩下——
從前便聽說紅音坊的名聲,只是礙着身份與哥哥的嚴厲阻攔不能前去,現下正好去紅音坊探望煙琅姑娘,也順便算是了了自己的一個心願。
***
紅音坊,後門。
“為什麽不走正門啊?”謝雙雙盯着眼前飽經風霜搖搖欲墜的木門,有些不解。
黎九韶面無表情:“沒有為什麽。”
莫名其妙。
謝雙雙腹诽一聲,上前擡手叩了叩門。
木門在她的力道下誇張地前後晃悠了兩下,頓時将她看得和這木門一樣心驚膽戰,生怕一個不穩就仰面砸下來。
索性門軸還算牢固,擺動幾下便停了動靜。
“吱呀——”
門後面露出一張滿是褶皺的老臉,那老人佝偻着腰,目光森森地看了他們一瞬。
不待謝雙雙開口說明,便緩慢拉開了門:“進來吧。”
繞過紅音坊後門的路,拾階而上到了二樓。
黎九韶擔心煙琅,步伐微快,兀自徑直來到了一間屋子,敲了敲門,低聲道:“阿芹,是我。”
然而等待良久,裏頭都沒有反應,黎九韶心覺奇怪,遲疑地推門走了進去。
屋子彌漫着一股苦澀的藥草味道,只是他環顧四周一圈,并沒有看見被指派來照顧煙琅的阿芹。
壓抑着的咳嗽聲響起,微不可聞,黎九韶一愣,連忙将手上的草藥和食物放到桌子上,幾步到了床榻前蹲下:“小琅!”
謝雙雙小跑半晌,才堪堪追上來。她朝兩旁看了看,确定是這裏,才調整着有些不勻的呼吸,小心踏進屋子。
床榻上躺着一個容貌清婉、姣若秋月的女子,因為病痛的折磨,身子骨顯得單薄異常,很有些弱柳扶風的美麗。
煙琅睜眼見到黎九韶,眸子頓時含了眼淚,啞聲道:“哥哥!”她說着,手下使力就要撐起身子。
“別起來,好好躺着。”黎九韶沒了平日裏的吊兒郎當,靜聲勸道。
煙琅也沒有違背,順着哥哥的意思乖乖躺下。
黎九韶掖了掖煙琅的被子,又想起什麽,皺着眉頭問:“阿芹為什麽不在這裏?她不是一直照顧你的嗎?”
這話似乎觸動了她的情緒,煙琅緩緩移開視線,目光逐漸失焦,整個人也失去了方才僅存的一點朝氣。
良久,她才哽咽着說:“嚴媽媽……嚴媽媽把阿芹撤走了。”
簡直是欺人太甚!黎九韶怒從心起,站起身就想去找嚴如花理論,卻被煙琅拉住衣袖,凄聲道:“哥哥,沒用的!”
說完,煙琅哀戚地收回手,眼中淚水不住,聲音顫抖:“煙琅已經……已經沒有價值了!”
從前她剛進紅音坊時,身子骨靈活,又好動愛學,不消幾日便能将一曲歌舞跳得爐火純青,嚴媽媽都誇她是天生就吃這碗飯的人,也因此允了她賣藝不賣身的要求,任她用着清倌兒的身份在紅音坊賣藝。
可是如今,她遭人迫害,纏綿病榻一身晦氣,已經再不能以從前的姿态出現在花臺上起舞,嚴媽媽也要放棄她了!
黎九韶盯着榻上與從前判若兩人的凄婉女子,目光沉痛無比。
他深呼吸一口氣,不忍再看,扭頭閉上了眼睛。
“誰說你沒有價值的?”清靈的聲音驟然響起,一個霧藍色的身影走過來,一字一頓道,“你要相信自己,總會有變好的那一天。”
“而且,這是你的願望,不是嗎?”謝雙雙朝怔然的煙琅彎了彎眸。
煙琅怔了一會兒,驟然蹙起細細的黛眉,有些慌亂道:“你是誰?”
“我呀,”謝雙雙琢磨了半晌,認真地介紹,“一個綏京城裏平平無奇的小酒娘而已。”
說完,她也不待煙琅反應,稍微彎下腰,仔細問:“煙琅姑娘,你的病,請大夫來看過了嗎?”
“大夫來過一次,”煙琅移開視線,自嘲地笑,“只說希望渺茫,便沒有下文了。”
“而且,我不是尋常得病,是中了**,救不了的。”
聞言,黎九韶猛地睜眼,眸中血絲清晰可辨:“誰說救不了?一定有辦法的!”
語氣怎麽這麽沖啊。謝雙雙腹诽一句,再次看向煙琅,認真道:“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啊,不盡力治,怎麽知道會不會好起來?”
她骨子裏的執拗上來,微眯起杏眼,目光似藏了隐約光影:
“就算閻王親自來了,我也要在他手裏搶人!”
話音剛落,謝雙雙兀自轉身,在二人詫異的視線中徑直走向屋外。
抓住門柄,“嘩啦”一聲拉開木門,她揚聲叫住門外兩個結伴經過的妖嬈女子。
“勞煩叫你們嚴媽媽來一下,我有事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