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女将軍
阿大把胡兒帶到周府。
銜蟬和多弟幾人看到胡兒本人後,笑成一團。
這胡兒黑黑瘦瘦,跟只猴子似的,一點看不出少女嬌柔,分明是個小郎君,怎麽會是小娘子呢?
阿大臉上漲得通紅,嘟囔道:“你們看到她就明白了。”
銜蟬帶胡兒去廂房裏檢查,要他脫衣裳。
片刻後,廂房裏傳出一片驚呼聲。
“縣主,她真的是個小娘子!”
少傾,一臉驚愕的銜蟬提着裙子沖出廂房,先狠狠瞪一眼阿大,等面紅耳赤的阿大退出長廊後,接着道:“真看不出來……她長得太……太像男人了。”
胡兒長了一張看起來很端正的方臉,輪廓分明,眉目偏于俊朗,長手長腳,舉手投足間沒有一點少女态。
而且她力大無窮,扛起幾十斤重物還能健步如飛,在軍營裏訓練的時候,砍人就跟切菜剖瓜似的。
要不是親眼見到,銜蟬真的不會相信胡兒是個小娘子。
九寧來了興趣,示意銜蟬将女扮男裝混入軍營的小娘子領到跟前來。
“縣主恕罪。”
胡兒卷發披散,衣襟大敞着,步入庭中,朝九寧跪下磕頭。
九寧細細端詳胡兒,明知對方是個女子,她還是覺得對方看起來像個少年郎。
“你是哪裏人士?為什麽要扮成男子?怎麽混進周家新兵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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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兒低着頭道:“我本是洪州人,從小跟着阿爺在山中打獵,阿爺死了後,我在山裏待不下去了,就下山來讨生活,聽人說當兵一定能吃飽肚子,就想投身行伍當軍漢,可你們不要女人。我和其他人比試過了,我力氣比他們大,毆架也比他們厲害,為什麽他們能入選,我就不行?剛好我天生和男人生得像,大手大腳,胸脯也平……”
說到這裏,她自豪地拍拍自己平坦的胸部。
長廊裏的侍女們捂嘴偷笑。
阿大臉上紅得更厲害,趁人不注意,掉頭一直跑到長廊盡頭的臺階下才站定。
胡兒接着說:“每次檢查我都蒙混過去了!”
她說話粗聲粗氣,完全是少年人粗嘎的嗓音,不知道是這些日子裝男人裝習慣了,還是從小和父親一起生活,被父親當成男兒養大,扭不回來了。
九寧終于明白阿大為什麽恨不能鑽到地縫裏去躲起來。
胡兒接受過檢查,那就是說,阿大看過胡兒沒穿衣服的樣子,而且還不止一次,但他沒看出來胡兒是個女子,現在他知道了……
可憐的阿大。
九寧揮手讓侍婢們全退下,正色道:“按軍規,你混入軍營,當斬。”
胡兒哼了一聲,道:“這是什麽破規矩!我樣樣出挑,就因為我是女的你們就不要我,還要殺我,真是不講理!”
九寧失笑:“你還有理了不成?”
胡兒擡起手,手背抹抹鼻子,“要殺要剮随便你們,不過您當時征召新兵的時候可沒說只要男的。而且您也是女的,怎麽您就例外了?”
九寧莞爾:“沒錯,我确實沒說明不要女子。”
胡兒趴在地上,撩起眼皮掃她一眼,眼神頗為幽怨。
仿佛被九寧始亂終棄似的。
“縣主,我在營地看到您來征兵時,可激動了!以為您是一位巾帼不讓須眉的女英雄,我從小仰慕女英雄,打算以後就跟着您了,沒想到您也和其他人一樣!”
九寧不禁笑出一對梨渦。
原來胡兒當時一直盯着她看是這個原因,她還以為胡兒是被自己的美貌震懾住了。
“我不是女英雄。”九寧道,“我從來沒有讀過兵書,沒學過布陣之法,不懂行軍布陣之事,打仗不是鬧着玩的,什麽都不懂還非要去瞎指揮,害人害己。”
別的也就罷了,行軍打仗這種關乎千萬人性命的事還是得由真正懂軍事的人拿主意。
之前朝廷南衙北司矛盾重重,曹忠任人唯親,指揮各路大軍全靠心血來潮,有這樣的大總管,軍隊能打勝仗嗎?
九寧只負責花錢養兵,把練出來的這支隊伍牢牢抓在手中,讓這些兵為自己所用。
胡兒眼裏閃過一抹失望。
她還以為自己遇到一個女将軍了呢!
“我不是……”九寧說,話音遽然一轉,“你是啊!”
胡兒愕然。
九寧起身,轉出坐茵,步下石階,走到胡兒面前,含笑道:“你就是女英雄。”
胡兒黧黑的臉沁出一抹紅來,支支吾吾道:“我、我就是個打獵的……”
九寧扶她起來,“我聽阿大說了,每次比武你都是第一,排在後面的秦家幾兄弟遠遠不如你,你仰慕女将軍,為什麽不自己做一個女将軍呢?”
“當女将軍?!”胡兒趕緊搖頭,“我不識字,只有力氣比別人大!”
九寧微笑着說:“不識字可以學,你力氣天生比別人大,目力極佳,騎射樣樣拔尖,從小打獵,直覺敏銳,是個行軍打仗的好苗子,假以時日,未必不能當女将軍。”
胡兒呆了一呆,“您不殺我了?”
九寧搖搖頭:“我雖然不是女英雄,但很盼望自己麾下有一個女英雄。”
“好!縣主果然是個爽快人!”胡兒拍手笑道:“只要您不殺我,還給我飯吃,您讓我幹什麽都行!”
九寧挑眉,看來拿女英雄來蠱惑胡兒,還不如告訴她跟着自己一定能吃飽飯。
“你叫什麽名字?”
胡兒嘿嘿一笑:“我叫炎延,我阿爺給我起的名字。”
九寧呆滞。
片刻後,她雙目圓瞪:“炎延?你是沙陀人?”
炎延點點頭:“縣主怎麽知道的?”
九寧晃了兩下,嘴巴微微張大。
媽呀,撿到寶了。
炎延,沙陀人,書中是黔州觀察使帳下的猛将之一,立下戰功無數,據說此人脾氣古怪,深居簡出,不近女色,黔州觀察使歸順周嘉行後,他不受官職,帶着觀察使贈送的金銀財寶躲到山裏去了。
對于炎延為什麽寧願進山當個獵戶也不肯入朝為官,人們有各種猜測,有的人說他高瞻遠矚,可能是怕被報複才會急流勇退,也有人說他是世外高人,等天下太平之後就回去當隐士。
九寧現在知道原因了——因為炎延是女子,亂世之中她能憑借一身武藝脫穎而出,但等亂世結束,她必須入朝為官,很可能暴露身份,她不想當官,幹脆帶着積攢的金銀財寶一走了之。
九寧回過神,再看炎延時,兩眼閃閃發光。
眼前這位,可是能和周嘉行帳下幾虎齊名的猛将啊!
她不由有些後悔,剛才應該鄭重一點的,不該随便幾句話忽悠炎延。
然而炎延還真的被她給忽悠住了……
這可真是……
難道這就是運氣好?
九寧本來就沒打算殺炎延,現在得知她就是日後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女将軍,寶貝還來不及,更不會當真懲治她。
“我會在征求祖父同意後立即公開你是女子的事,不止我的親随和婢女知道你是女子,軍營裏的人也會知道,你以後一定會遇到很多很多麻煩,随時可能喪命,你怕嗎?”
炎延眼皮撩起,觑一眼九寧。
“縣主都不怕,我怕什麽?”
“好!”
九寧撫掌輕笑。
她叫來阿大,說出自己的決定。
阿大漲紅的臉陡然變白了:“縣主,這、這……這不妥!”
“無妨,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
世道這麽亂,為害一方的賊寇被招安後,搖身一變就成了正規軍隊,那些殺人放火、惡貫滿盈的強盜可以當軍漢,炎延為什麽不行?
九寧去見周都督,告訴他自己的五十新兵裏收了個小娘子。
周都督啞然失笑。
九寧跪坐于坐茵上,稽首道:“阿翁,這一次招兵我也沒有說明只招男人。”
周都督沉默不語。
九寧眼珠一轉,挪到都督身邊撒嬌:“阿翁,這五十人原本就是預備給我當私兵的,炎延是女子,以後會時常出入我的寝院,還要貼身保護我,她是女子,不是正好麽?”
周都督刮一下她的鼻尖:“罷了,随你鬧騰去。以後要是不小心闖出大禍,阿翁給你兜着。”
九寧摟着周都督的胳膊,甜甜一笑:“阿翁,我不會讓您為難的,炎延畢竟犯了軍規,我保下她,別人肯定不服氣,我也沒什麽話說,這就退出這次周家子弟的選拔。以後炎延他們就是我的扈從,規矩都由我說了算。”
周都督挑起眉,“你不是很想贏你長兄和十一郎他們嗎?”
九寧眉開眼笑:“一場輸贏算什麽,我看的是以後。”
周都督大笑,拍拍她的額頭。
“好,我家觀音奴也知道謀劃以後了。”
九寧嘟起嘴巴:“阿翁以為我只會玩麽?”
周都督笑她:“你不止會玩,你還會花錢。”
祖孫倆正膩歪,仆從叩門說裴望之在外面求見。
九寧起身出了正堂,迎面看見裴望之手裏拿了封信,急匆匆往這邊走。
她故意放慢腳步。
裴望之進屋後,道:“都督,太原那邊送來的。”
李司空畢竟經營太原多年,雖然一時落魄,淪為喪家之犬,但拔了牙齒的老虎依舊是老虎,他在幾千江州兵的護送下鞭馬趕回太原,聯絡昔日部下裏應外合,将十倍于自己兵力的兒子、義子們打得潰不成軍,先後拿下太原附近的幾座重鎮。月前,李司空重新整合部隊,強攻太原城。兒子們聞風喪膽,暫時團結起來對付老父親。雙方厲兵秣馬,大戰一觸即發。
世人都以為這會是一場艱難的攻城戰,沒想到李司空時來運轉,兒子們卻紛紛倒了大黴,遭親信部下背叛,睡夢中被最信任的部下宰成兩截。
太原城守軍得知主帥已死,不戰而降。
李司空風風光光回到太原府邸,不肖子孫們戰戰兢兢,披頭散發、背負荊條,跪在路邊求饒。
周都督聽到這裏,問:“司空放過他的幾個兒子了?”
裴望之點點頭:“李司空只殺了所有背叛他的義子。”
據說為了給慘死的部下報仇,李司空先含淚斬了自己的義子,等親兒子被五花大綁擡上殿,李司空老淚縱橫,幾次揮刀都砍不下去,哭着哭着,現場賦起詩來。
李司空的屬下們杵在旁邊一動不動,人人都知道李司空故意拖延時間,暗示他們趕緊上前攔着他。
他們偏不攔,看李司空怎麽收場。
最後還是阿史那勃格了解義父李司空,跪下為義兄們求情,李司空立刻轉嗔為喜,順勢放了自己的兒子。
周都督輕笑,搖搖頭:“司空偏心至此,也不怕阿史那勃格寒心。”
縱然阿史那勃格為李司空出生入死,李司空心裏仍然還是更偏心自己的親兒子。
這也是周都督當年果斷叛出李司空帳下的原因之一,他在軍中屢立奇功,但因為是漢人的緣故,升遷速度卻始終比不上其他人。
裴望之道:“已經按着都督的吩咐上表為司空請功。”
周都督嗯一聲:“司空回到太原,該是他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李司空将不再庇護鄂州袁家,他必須遵照約定默許周都督擴大地盤,作為交換,周都督會幫他攔截南逃的河東叛将。
九寧在外面偷聽了一會兒,沒聽到周都督和裴望之提起周嘉行,默默退出正院。
回到蓬萊閣,阿大和炎延還在等她。
九寧笑道:“祖父答應我了。”
炎延搓搓手,嘿然道:“以後我就跟着縣主了!縣主有什麽吩咐,只管叫我!我力氣大,一個人能幹幾個人的活!”
她那天在營地外面看到縣主時,第一眼就直覺跟着這位粉妝玉琢的漂亮縣主能出人頭地過上好日子,所以鼓起勇氣上前自薦,成功加入隊伍。意外暴露身份時,她以為自己這下子算是徹底栽了,不想縣主竟然一點也不生氣,主動為她求情,還說以後要教她寫字……縣主不僅人生得好看,心地也好!
和喜氣洋洋的炎延不同,阿大像是被兜頭潑了一盆雪水,從頭頂到腳底都拔涼拔涼的。
出了蓬萊閣,阿大還在發怔:“這怎麽能行呢?”
“這怎麽不行?”一旁的炎延白他一眼,“縣主說了,以後我可以和其他人一樣,他們練什麽我也練什麽,只要我考核在前幾名,我就能留下來。”
炎延摩拳擦掌。
前幾名算什麽厲害,她要次次得第一!
阿大扭頭,看一眼從頭到腳哪哪兒都不像小娘子的炎延,又羞又氣,欲哭無淚:他……他看過炎延的身子啊……
以後要怎麽和她共事?
等炎延和阿大離開,阿二進院禀報最近炎延在軍中的表現。
“幾次考核她都名列前茅,力氣大,準頭高,演練的時候膽子也比別人壯,沖鋒陷陣一點都不怵。”
九寧點點頭。
炎延不是漢人女子,沒有心理上的束縛,又自小跟着沙陀父親打獵,天生巨力,能徒手打死一只老虎,這些都讓她不懼和一群男人朝夕相處。
“縣主真的要退出選拔嗎?就算沒有炎延,有秦家兄弟們在,我們還是有勝算的。”
阿二小心翼翼問。
九寧一笑,搖搖手:“一場比賽罷了,我養部曲又不是為了争閑氣。”
阿二還是覺得可惜,不過見九寧并不在意比賽的事,便罷了。
第二天,九寧公布炎延的身份,同時宣布退出比賽。
五十個私兵中立即有人提出反對,九寧讓他們自己去找炎延,等打贏了炎延再說其他。
幾天後,阿二告訴九寧,只有少數幾個人不願接受炎延的身份憤然離去,剩下的人次次輸給炎延,雖然心不服口不服,還是默許了炎延的存在。
與此同時,周家一片嘩然。
其他房的郎君譏笑九寧胡鬧,和她關系好的勸她送走炎延,關系不好的背地裏嘲笑她在過家家。
九寧一概不理會。
這天,侍女們忽然一起來找九寧,神色鄭重,跪下向她行禮,表示她們想練武。
九寧詫異:“你們練武做什麽?”
她院子裏的這幾個婢女吃穿用度比外面尋常富戶家的小娘子還好,個個清秀可人,養得嬌滴滴的,怎麽想起練武了?
銜蟬出列,道:“我們也想像炎延那樣,這樣以後我們就能保護縣主了!”
說着,她聲音低了低。
“上次縣主在家中被人擄走,奴們什麽都幫不了縣主……”
其他侍女紛紛擡起頭,望着九寧的目光飽含期許,盼着她能答應下來。
九寧挑眉,道:“也好,從明天開始,你們就跟着府裏的騎射師父練武。”
“謝縣主成全!”
侍女們歡欣鼓舞。
九寧暗笑,她敢保證,這幫姐姐們也只是一時心癢癢罷了,最後能堅持下來的肯定不超過三個人。
練武不能速成,而且她們已經長開,骨頭不夠柔軟,現在練,沒個一二十年根本練不出什麽名堂。
翌日,侍婢們一部分留下當差,一部分前去箭道,騎射師父給的任務很簡單,先從跑步開始——不用紮馬步,不用練力氣,先跑上幾圈。
侍婢們身嬌肉貴,跑完幾圈後,氣喘如牛,臉色青紫。
如此幾天下來,侍婢們叫苦不疊:她們很想咬牙堅持,可練武真的好苦啊!
九寧不動聲色。
幾天後,她問騎射師父還有幾個人堅持天天跑圈。
騎射師父道:“都來了,一個都沒漏下。”
九寧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