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要求
“是誰?”
門外的懷朗跟了進來,問。
阿青看一眼周嘉行。
周嘉行沒擡頭,揮揮手,示意他說下去。
阿青道:“那天攻打寨子的時候,我和阿山去救那些女人,碰到幾個和我們一樣混進寨子的人,差點打起來,後來他們知道我們也是去救人的,就和我們一起聯手殺馬賊。我看他們身手利落,下手幹脆,一看就是高手,怕他們會看出我們的身份把事情洩露出去,一邊救人,一邊留意他們,無意中看到他們頭上戴的氈帽底下沒頭發——全都是光溜溜的大腦殼,他們是武僧!”
“武僧?”
懷朗摸摸下巴,若有所思,眼底閃過一抹驚詫。
阿青接着說:“那些武僧也是去救人的,他們幫我們殺了不少馬賊。不過他們找了一圈,好像沒找到他們要救的人……我看他們走的時候很利索,沒管那些女人。”
說着扭頭問阿山。
“你在哪兒碰到永安寺的和尚?”
“就是他們!”阿山道,“我在送那些女人回來的路上看到一群和尚。那些和尚四處找被馬賊劫去的小娘子,一個一個把她們救出來,我碰到他們好幾次……不過今天那些和尚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都消失了,聽說好像是永安寺那邊的人送了封信過來,催他們回寺。”
阿青思索片刻,拱手問:“郞主,要不要接着查下去?”
“不必。”
周嘉行頭也不擡,道。
阿青答應一聲,和阿山一起躬身出去。
懷朗留了下來,目送兩人走遠,上前幾步,壓低聲音問:“郞主,要不要查一下永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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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嘉行搖搖頭。
“他們肯定是去救九娘的。”懷朗小聲說出自己的推測,“永安寺只有雪庭小師父身邊有武僧。他知道九娘落到馬賊手裏,派人去救她,您送九娘回江州,算起來消息應該傳到永安寺了,雪庭知道九娘安全歸家,派人召回那些武僧,所以阿山才會說那些武僧忽然都不見了。這才說得通。”
周嘉行沒作聲,似乎送走妹妹九寧後,一切和江州有關的事都和他無關了。
懷朗等了一會兒,見周嘉行沒有開口的意思,轉身出去。
快走到門口時,突然拍一下腦袋。
“郞主,我想起一件事。”
頓了一下,回頭道:“是和九娘有關的。”
周嘉行擡起頭,眉頭輕皺。
懷朗不敢賣關子,連忙道:“之前郞主派我去查崔氏的田莊,我查到一些奇怪的事。跟着崔氏一起從長安逃出來的仆從好像每個月都會去永安寺聽俗講,而且自願為永安寺做工。我當時好奇查了一下,發現九娘身邊近身伺候的老仆,還有那個叫馮姑的,都不是崔氏選中的人,她們是從田莊挑出來送去府裏伺候的。蹊跷的是——之前照顧九娘的乳母出府以後就不見蹤影了,按理來說崔家的老仆應該留在田莊養老才對……”
他詳細說出當時查到的一些疑點,最後做了一個總結。
“我覺得雪庭小師父一直在暗中關注九娘,甚至派人跟着九娘,周家人并不知情。”
周嘉行眉頭皺得愈緊。
懷朗嘿嘿笑:“聽說雪庭是九娘的遠房舅舅……他是個出家人,不染塵煙,沒想到對外甥女這麽好。遠房表姐去世,他怕外甥女被人欺負,費盡心思把自己的人送進周家保護九娘……”
周嘉行擱下手裏的炭筆。
懷朗立刻噤聲。
周嘉行目光落在一旁的落地衣架上,他剛才解下的革帶挂在上面,系帶嵌了一把花花綠綠的彎刀。
看着它,不免想起九寧低着頭解開他腰上皮扣、幫他戴上彎刀的樣子。
還有她坐在馬背上和自己并辔而行時侃侃而談的模樣,月光照在她身上,她一襲錦袍,周身好像籠了層朦胧暈光。
那一刻,周嘉行明白什麽是明珠生暈。
周百藥重男輕女,不是個好父親,身邊又有來路不明的人……她肯定沒察覺。
周嘉行道:“查永安寺和崔氏的田莊。”
“是!”
懷朗應喏。
……
司空李元宗死在長安的消息傳出,河東大亂。
李元宗的義子們聯合起來,以為父報仇、讨伐弑父的賊子李從信為借口,想直接踏平長安,逼小皇帝退位。
幾十萬大軍氣勢洶洶而來,長安世家紛紛出逃,朝中大臣建議小皇帝效仿前人出京逃往劍南,小皇帝應允。
然而小皇帝運氣實在太好,河東軍大軍走到一半,留守太原的一位義子發動兵變,殺了其他兄弟的家眷。義子們勃然大怒,也不管長安了,立刻掉頭回太原,殺了那名義子。接下來,這些義子為誰能繼承河東軍而大打出手,還沒搶回李元宗的屍首讓其入土為安就先打了個你死我活。
李元宗的義子們自相殘殺,各路節鎮心裏簡直了開了花,趁機出兵搶占地盤。
昔日不可一世的河東軍忙于內鬥,無暇出兵反擊,河東軍的地盤很快四分五裂,被其他節鎮瓜分。
而那些死在長安的刺史家中的子嗣雖然沒像李元宗的義子們那樣殺紅了眼,卻因為沒有防備而被軍中掌權的軍将殺害,短短一個月內,七八個地方節鎮換了一個又一個主人。
小皇帝樂見其成,誰實力強他就縱容誰出兵,哪怕彈劾的折子雪片似的飛往長安,他一概不管。
天下大亂。
江州這邊,周都督安全歸來,周家人安心之餘,看到其他節鎮趁河東大亂搶了不少地盤,也有點蠢蠢欲動,建議不如把隔壁鄂州給占了。
鄂州袁家的家主也是從李元宗帳下出來的,這些年袁家靠着商貿積攢了不少家財,其中一半都用來供奉李元宗,以換取李元宗的庇護。
江州和鄂州一衣帶水,如果能把鄂州搶到手,江州兵可以依靠大江天險阻攔河東軍南下,壯大實力。
“都督,鄂州北通中原,西臨兩川,東接江東,南連湘楚,不止地理位置險要,境內土地肥沃,有魚米之鄉之稱,如今李司空已死,鄂州就是砧板上的魚,等着人宰割,我們何不趁機拿下鄂州?”
其他人亦附和:“袁家和李司空沆瀣一氣,這些年和我們江州時有摩擦,仗着李司空給他撐腰,偷偷搶占江州田地,這次設下埋伏暗害都督的人肯定是袁家的同謀!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不能放過袁家!”
衆人越說越激動,恨不能立刻發兵滅了鄂州。
周都督坐在榻上,斜倚憑幾,懶洋洋地聽衆人吵鬧,拍拍手。
衆人忙安靜下來,等周都督發話。
周都督換了姿勢繼續倚着憑幾,然後把提出建議的幕僚罵了個狗血淋頭。
“河東大亂,下一個倒黴的就是江州!金州、黔州、潭州哪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信不信這時候出兵鄂州,江州兵還沒走出五十裏,江州就被人占了!當肥肉是這麽好咬的?鄂州已經被三面包圍,江州兵可以往北、往西,打哪裏都可以,就是不能往東去打鄂州!”
幕僚們驚出一身冷汗,忙叩首謝罪。
周都督罵完人,扭頭和周刺史商量,要把周家兒郎全都趕進軍隊歷練。
“原以為有李元宗在,這天下至少還能太平個兩三年。如今李元宗一死,群雄并起,咱們家的小子們也該懂點事了。”
周刺史遣散幕僚們,憂愁道:“放眼各房,還沒有哪個小子有領兵打仗的本事。”
說着撩起眼皮瞥一眼周都督,目光既有感慨,又有那麽一點點不甘。
“能有你三分本事也就夠了,可惜挑來挑去,個個都文弱。”
論才學,倒是有幾個好苗子,周嘉暄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可這個時代的周家不需要書生。
就像周刺史自己,生不逢時,只能依靠堂弟。
周都督得意地擡起下巴,他知道周刺史這麽多年一直嫌棄自己粗俗偏偏又得嫉妒自己,撇嘴一笑,輕哼幾聲。
“不會也得去,是驢是馬,先遛遛再說。不求他們繼承江州兵,總得開開眼界,讓他們知道外邊世道艱難。不然将來你我兩個老家夥不在了,他們帶着家眷逃命的時候看到到處兵荒馬亂的,吓得腿軟怎麽辦?別的不會,逃命必須得會!”
周刺史苦笑,還沒到那個地步就先教子孫逃命,周都督就這麽不看好周家子弟嗎?
……
江山大廈将傾,局勢波雲詭谲。
在其他人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九寧正忙着清點自己的財産。
這時候她之前做的那些準備就派上用場了,賣掉的田地換來硬通貨:金銀和糧食,幾座庫房全堆滿了。
她叫來所有管事,二十多個人花了三天時間理清全部賬本。
除了那塊遠離戰火的莊園外,現在她名下的田地和農莊只剩下江州的還沒有賣掉。
年底佃戶們進城給九寧拜年磕頭。
按規矩他們進不了內院,由管事出面應酬。
今年世道更亂了,佃戶們惴惴不安,堅持要當面給九寧磕頭。
不管世道有多亂,地還得接着種。
對老百姓來說,土地就是他們的命根,不種地,他們就得餓肚子。各路霸主天天打來打去,他們這些生活在最底層的人還是得面朝黃土背朝天,繼續種地,不然就得活活餓死。
他們沒錢沒糧,沒辦法啊!
九寧知道佃戶急着見自己的原因,他們怕她把江州的地也賣了。
其他主家年年加租,有些甚至隔幾個月加一次租錢,只有她名下的田地一直沒漲租。
九寧吩咐管事:“告訴那些佃戶,該賣的都賣完了,剩下的田地不賣。”
管事答應一聲,問:“今年還是不漲租?”
“不漲。”九寧搖搖頭,笑着道,“不僅不漲,還可以減租。”
管事們面面相觑,娘子心善是好事,不過這田租已經很低了,再減下去……還能賺嗎?
九寧示意侍婢拿來給佃戶們的紅封,道:“原先租了多少地的,還按照原來的田租。明年我名下會多出一塊地,都是廣闊平坦的肥地,要是他們願意搬過去耕種,每人認領多少畝,原先的地就減多少租,多出來的地不收租錢。不過種什麽得聽我的。”
她只說了一個大概,管事們沒聽懂,但基本意思了解了,不由好奇道:“娘子說的是哪塊地?”
亂世之中,老百姓依附地方各大豪族,江州土地肥沃的大片田地基本上由本地世家瓜分,娘子最近也沒有說要買地,她嘴裏說的那塊肥地從何而來?
九寧含笑道:“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
她還惦記着種甘蔗制糖的事,先前還能慢慢準備,現在一切都得提前。
管事們便沒有多問,拿了紅封出去分發給來拜年的佃戶們,每個人都有。
佃戶們生怕管事嫌棄他們空手來,擔着一擔擔柴、米、臘魚臘肉或是野味之類的東西來拜見,有些實在湊不出一擔像樣的禮物,就去大山裏刨了些罕見的藥草。
管事收下他們的拜禮,一一記下。
佃戶們收了紅封,知道靠這些賞賜全家可以支撐到來年新糧下來,紛紛拜謝。
管事說了減租的事,道:“現在還沒定下,娘子只說想另外開一塊地種甘蔗。”
佃戶們又驚又喜,忙道:“娘子讓我們種什麽我們就種什麽!我們不懂,可以跟着懂的人學。”
管事笑道:“知道你們吃苦能幹,倒不怕這個,就是事情還沒定下來,你們也不必急。還有一件事,九娘說到時候男女都能分到一樣的地,家中兒女多的,有一個算一個。”
佃戶們呆了一呆,這認領土地的事他們之前聽說過,但男女能分到一樣的地……這就稀奇了。
他們小聲議論了一會兒,決定等九娘的章程出來再做打算,反正娘子是菩薩心腸,肯定不會坑他們。
一群人排隊領完紅封,又一起跪下給九寧磕頭。
感恩戴德地出去。
多弟今天幫忙分發紅封。她如今成了九寧的貼身侍婢,換了身裝束,穿綠襦紅裙,梳單螺髻,腕上一對鎏金腕環,雖然舉止和銜蟬她們比還是顯得毛躁,但整個人氣色比以前好了不少。
聽說九寧要給男女都分地,她咬了咬唇,和管事閑話:“都分一樣的地,也交一樣的租嗎?”
“當然一樣。”管事道,“不一樣的話,這地還怎麽種?娘子說了,有多大本事吃多大碗飯,誰幹的活多,誰就能多認領,多掙錢,不管男女。”
多弟點點頭,若有所思。
忙完這頭,九寧照例去看望周嘉暄,喂他吃藥。
周嘉暄已經能下地了,不過外面太冷,郎中不許他出門,他也不是好動的人,每天靠坐着看書寫字,或是和書童下棋。
九寧到的時候,周嘉暄剛剛贏了一局。
飲墨見九寧來了,笑着退下,“九娘來陪三郎手談吧。”
九寧搖頭,笑道:“我輸怕了!”
和下棋相比,她更喜歡葉子戲、雙陸,不過周嘉暄身上有傷口,不能玩。
周嘉暄捏着一枚琉璃棋子,望着棋盤輕笑:“可以讓一讓你。”
“昨天阿兄讓了我那麽多,我還是輸了。”
九寧示意侍婢挪走棋盤,等食案送進來,盤腿坐下,挽袖接過侍婢送到手邊的藥碗,喂周嘉暄服藥。
周嘉暄吃完一碗藥,噙了枚蜜餞在嘴裏,眉頭皺得緊緊的——藥太苦。
九寧去屏風後面洗手,目光掃過書幾,看到一堆淩亂的書卷,咦了一聲,“阿兄,你最近都在看兵書?”
周嘉暄點點頭,“等我傷好了,得和長兄、十一郎他們一樣跟着唐将軍練兵。”
九寧立刻來了興趣,“十一郎已經開始練兵了?”
“阿翁的命令,周家子弟都得去,每人可以領五十人,兩個月後布陣演練,勝者可以給阿翁當跟班。”
周嘉暄用開玩笑的口吻道。
九寧嘴角勾起,眼珠轉了轉。
周嘉暄以為她在擔心,道:“只是跟着唐将軍見見世面而已,不是真的要上戰場打仗,別多想。”
九寧嗯一聲,和周嘉暄一起吃飯。
席間說起田裏的事。
周嘉暄聽九寧一筆一筆算賬目,道:“你比阿兄有錢。”
家族子弟不能擁有私産,一旦脫離家族便身無分文,這是為了家族的延續和凝聚力而定下的族規,所有世家都是如此。
周嘉暄作為周家兒郎,吃穿不愁,衣食住行樣樣都出自周家。
但他不能置辦私産,不能私買田地,如果哪天他要脫離宗族,那麽周家給予他的一切都要收回去。
周都督和周刺史分家了,周都督這一房的家財随他自己支配,規矩不像族規那麽嚴苛,不過周嘉暄成親之前還是不能瞞着家人在外面置産。
九寧就不一樣了,周都督早就說過崔氏的嫁妝周家一文不要,全部留給她,而且她不是郎君,不管私下裏怎麽鬧都不會影響分家,所以反而比周嘉暄要更自由一點。
當然,她是特例。
九寧挺起胸膛,順着周嘉暄的話開玩笑:“阿兄,你缺什麽只管告訴我,我幫你買!我有錢!”
周嘉暄笑得咳嗽起來,“好,等我想好了告訴你。”
等他睡下,九寧去正院見周都督。
周都督剛剛和幕僚們議完事,正獨自坐着吃飯,見她來了,招手讓她上榻,“吃過了?”
“在三哥那兒吃的。”九寧挨着周都督坐下,看一眼食案上的菜,“我再陪阿翁喝碗白龍湯。”
“就知道你愛這個。”
周都督笑着道,讓侍婢添了一副碗筷。
吃完飯,周都督命人展開輿圖,嘴裏念念有聲,不知在演算什麽。
九寧留下沒走,趕侍婢們出去,親自給周都督倒茶端水,往火盆裏添炭,在一旁拿東遞西,不論周都督想要什麽,她總能立馬領會,巴巴地把東西送到周都督手上,乖巧至極。
周都督早就看出她過來時有話和自己說,而且一定是要求自己辦什麽事,故意不點破,心安理得地享受孫女服侍。
九寧任勞任怨,跑腿傳話,一點也不心急。
最後還是周都督自己等不下去了,丢開炭筆,拉剛剛出去傳話回來、氣喘籲籲的九寧坐下,拿起錦帕給她擦汗,笑道:“好了,想找阿翁讨什麽?說罷,阿翁答應你。”
九寧抿嘴輕笑,直起身跪坐,指一指牆上挂的輿圖,“阿翁,我可以提前找您求明年的生辰禮物嗎?”
周都督濃眉一挑:了不得,連生辰禮物都擡出來了,看來這次觀音奴想要的東西不簡單吶!
“想要什麽?”
九寧雙手平舉,鄭重稽首:“阿翁,您為孫女求來永壽縣主的封號時,還為孫女争取了食邑,孫女沒記錯的話,這食邑就在襄州南邊。”
說完,她嘿嘿一笑,梨渦輕皺,雙瞳澄澈如水,仿佛很憨厚。
周都督卻眼皮直跳,差點沒蹦起來。
他知道觀音奴不是天真無邪的嬌小姐,但沒想到自己孫女的胃口竟然這麽大!
縣主只是個虛名,聽着好聽,其實沒多大用處,有食邑就不一樣了,那代表縣主每年可以拿到封地的稅收。
周都督為九寧争取封地時,小皇帝和朝臣們商量過後,随便指了襄州幾個州縣指給九寧。反正朝廷早就名存實亡,地方根本不理睬朝廷,別說稅收上繳朝廷,他們不找朝廷伸手就算好了,所以指哪兒都是一樣的。
也就是說,這封地也只是虛的。
現在,九寧想把這個虛的變成實的。
她要把封地搶到手裏!
周都督低頭,仔細審視九寧。
九寧坐姿端正,笑出一對梨渦,理直氣壯地道:“阿翁,既然是您為我争取來的東西,我就一定要拿到手!不能便宜別人。”
沉默片刻後,周都督朗聲大笑,“好!”
他最近正在琢磨怎麽偷偷摸摸從別人嘴裏撕塊肥肉,東邊鄂州絕對不能打,但可以利用襄州、潭州、徐州派兵圍攻鄂州時占一點便宜。他選的正好就是襄州,連出發的日子都定下來了。
本來只打算搶點東西就跑,如今孫女點醒他,他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再妙不過了,師出有名能堵住周圍節鎮的嘴不說,先大撈一筆,然後正好能順路把九寧的幾塊封地搶回來!
周都督激動地站起身,圍着輿圖轉了幾圈,撫掌大笑:“來人,請裴先生!”
裴望之很快趕到,其他幕僚也來了,得知周都督要提前偷襲襄州,他們舉雙手贊成:不怕周都督沒野心,就怕周都督一心發財鑽進錢眼裏出不來了。鄂州不能碰,襄州四分五裂,如今又傾巢出動去打鄂州,他們不趁機搶點地盤回來,簡直對不起周都督一直以來的壞名聲!之前他們已經計劃好了,不過周都督還有些猶豫,幕僚們怕說多了反而讓周都督厭煩,沒敢多勸。
周都督自己想通了,他們自然沒有二話。
長輩們議事,九寧沒走,挪到側間去喝茶。
她敢向周都督提要求,自然是有依仗的。
書中襄州刺史不久後就會因病去世,他的幾個兒子和李元宗的義子一樣不和已久,沒等老父下葬就急着分家。庶子被幾個嫡子聯合打壓,心中不服:我得不到,也讓你們得不到!
于是幹脆打開城門,将祖輩基業拱手讓人。
襄州不到十天就被其他節鎮瓜分了。
周都督得知襄州敗得這麽輕易,嘆惋了好久。
襄州的地理位置同樣很重要,舍棄鄂州搶占襄州,江州可進可退,如虎添翼。
有孫女的提醒,周都督想起自己能夠打着讨要封地的旗號出兵,吩咐裴望之趕緊寫幾篇彈劾襄州刺史的檄文,“做戲要做足了!”
裴望之笑道:“都督放心,檄文早就備下了。”
打仗之前先打嘴仗,這些年各路軍閥混戰,檄文滿天飛,幕僚們都是寫檄文的高手。潭州、徐州圍攻鄂州,周刺史早就以周都督的名義上表朝廷,痛罵其他節鎮貪婪狡詐。
還別說,真有被檄文騙到的文士公開誇周都督,因為他沒有趁鄂州失去庇護時朝袁家下手。
計劃還有需要完善的地方,先确定下大概,幕僚們告退出去。
周都督留下裴望之說了會兒話,轉身時看到侍婢們捧着一簇紅豔梅枝走過長廊,長眉挑了挑,拐過屏風,走進側間。
九寧站在窗前擺弄供花,梳雙螺髻,遍飾珠翠,怕冷,沒穿羅衫襦裙,一襲翻領錦袍,束發的彩縧垂到腰際,嵌寶革帶垂雙玉佩,還像模像樣挂了算袋、磨石、小刀之類的挂飾,光看背影就有股勃勃英氣。
周都督覺得她好像長高了點,還好沒有瘦。
聽到腳步聲,九寧扭頭,輕笑,“阿翁的房間單調了一點,我讓他們放瓶花在這裏,阿翁覺得好看嗎?”
“好看。”
周都督站在高幾前,左右端詳一陣,點點頭。
其實他看不出有什麽不一樣。
之前他按照自己的審美布置院子,裴望之每次路過都露出不忍多看的表情。後來九寧開始過來禍害他院子裏的花,今天拔這個,明天采那個,後天讓人搬一塊醜不拉幾的大石頭放在石臺上,看起來好像在搗亂,結果院子變了大樣,裴望之他們開始主動誇院子的景致好,構造好,別具匠心。
九寧的眼光肯定比自己的好,周都督堅信這一點,所以房裏的擺設随孫女挪動。
“阿翁……”九寧捧茶給周都督,眉眼彎彎,“我聽三哥說,您讓十一郎他們開始學帶兵了?”
周都督喝口茶,點點頭,“他們也該長點本事了,等你三哥的傷養好,他也得去。”
九寧低頭絞手指,沉默了半晌,擡起頭,眨巴眨巴眼睛,“我也可以去嗎?”
“嗯?”周都督動作一頓。
九寧嘆口氣,道:“阿翁,上次我被朱鹄他們抓走,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要不是運氣好碰到二哥,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逃出來……”
周都督眉頭緊皺。
九寧接着道:“雖然阿大他們可以保護我,可我還是害怕。我聽家裏的老仆說我娘當年逃出長安的時候,身邊有部曲保護,我想着我要是也有自己的部曲就好了,這樣以後出門我就能帶上他們,阿翁就不用怕我再被人劫走啦!”
周都督怔了許久,眯了眯眼睛,搖頭失笑,刮刮九寧的鼻尖:“小滑頭!”
什麽生辰禮物,還有攻打襄州的事,不過是個幌子,她今天真正要求的,是能和周嘉言、十一郎他們一樣挑選自己的私兵。
封地和幾十個私兵比起來,當然是封地更誘人,一邊是數座繁華城池,一邊是幾十個私兵,不管給誰選,大概都會選封地。
但挑選自己的部下、擁有練兵權力,才能真正擁有自保的能力,現在只是幾十個私兵,以後可以擴大到幾百個,幾千個,甚至接管江州兵!
十一郎他們養尊處優,這些天被扔進軍隊,據說整天叫苦。
孫女卻得費盡心思才敢試探性地提出練兵的要求。
周都督看着一臉期待的孫女,有些驕傲,有些愧疚,又有些心疼。
驕傲孫女的懂事。
愧疚沒能照顧好孫女,她才會吓成這樣,畏懼将來再被人擄走。
心疼她小小年紀就得自己操心自己的将來,如果百藥能夠頂門立戶、護好妻女,她何必這麽小心翼翼?
周都督想起兒媳婦崔氏,當年亂兵攻進長安,崔氏倉皇出逃,落難的世家貴女,孤苦無依,身陷絕境,卻能臨危不亂、從容不迫地侃侃而談……
觀音奴像她的母親,這很好。
他老了,沒法護觀音奴一輩子,觀音奴只有自己剛強起來,才能在亂世之中求得安穩。
九寧知道被周都督看破了,也不掩飾,笑道:“阿翁疼我,我才敢告訴阿翁。”
周都督笑了笑,拍拍九寧的發頂,“阿翁之前答應過你,十一郎他們可以做什麽,你也可以做什麽,這一次也是一樣的。”
他神色陡然變得冷厲起來:“誰敢多嘴,家法處置!”
九寧其實也拿不準周都督會不會同意,畢竟練兵和其他事不一樣,這可是關乎家族繼承的根本,沒想到周都督會答應得這麽爽快。
她張開雙臂抱住周都督。
“阿翁,你真好!”
周都督輕笑,得意地捋一捋須:“有多好?”
九寧抱着他撒嬌:“我的阿翁是世上最好的阿翁!最最好的!”
周都督大笑。
鬧了一會兒,九寧正經起來,“阿翁,二哥上次救了我,我還沒有謝他,如果我請他幫我的忙,您允許嗎?”
周都督沒多想,擺擺手:“是你父親對不住他,他要是願意回來,我和疼你三哥一樣疼他。”
話說出口,忽然覺得不對勁,眉峰一皺。
九寧心虛地收回手,嘿嘿輕笑。
周都督擡起頭,臉色微沉。
他剛才讓孫女給哄傻了,原來什麽封地、練兵全都是鋪墊,這最後一個請求才是孫女真正的目的!
九寧低眉順眼,做出謙恭狀,道:“阿翁,您可是世上最好的阿翁,我知道您最偏心我了!”
話尾拖得長長的,洋洋自得。
聽她用這種趾高氣揚的語氣說他最疼愛她,周都督就好像被撓到癢處,心裏熨帖得不得了,不過臉上還是擺出嚴肅模樣,道:“下回不許繞來繞去了,想要什麽直接告訴阿翁,記住了沒有?”
九寧點頭如搗蒜,認錯态度十分誠懇,“我記住了!”
……
從周都督正院出來,九寧回房給周嘉行寫信。
鄂州這麽亂,周嘉行他們肯定還沒離開太遠,她記得他說過會派人上門拿信。
信裏先說正事,告訴他自己回到周家以後身邊發生的事,強調外邊世道太亂,然後問他下一步的打算。
寫好信,她吹幹墨跡,封好,鎖進匣子裏。
銜蟬進來回話,說阿大他們過來了。
九寧嗯一聲,收拾好,讓銜蟬把阿大他們四人領進廳堂。
廳堂裏燒了火盆,設卧榻幾案,牆角供鮮花,鎏金香爐噴出一股股袅袅青煙。
阿大幾人不敢坐下,等九寧出來,忙抱拳請安。
九寧走到外間來,朝阿大幾人行了個禮。
阿大幾人吓了一跳,忙跪下:“九娘折煞我們了。”
九寧微笑,示意銜蟬和多弟扶幾人起來,走到榻前,舉起酒盞,道:“冬日天寒,我先飲一杯。”
她一口飲盡盞中的甜酒。
阿大幾人手忙腳亂,跟着端起酒杯,仰脖一口喝了,大聲道:“九娘有什麽吩咐,盡管開口,我們四人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九寧笑道:“确實有事要托付你們,不過赴湯蹈火就不必了。”
她擺擺手。
阿大幾人各自落座。
九寧道:“我已經獲得祖父的允許,可以從軍中挑五十人為部曲。”
阿大幾人張大嘴巴,愣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最近周家子弟全都在為這事摩拳擦掌,九娘說的應該是這事,她是女子,竟然也可以有自己的私兵?
九寧等阿大他們意會。
“你們以前在軍中待過,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說着一笑,坦然道:“我不懂練兵的事,以後還要仰仗你們。”
阿大幾人對視一眼,起身跪下道:“九娘讓我們做什麽,我們就做什麽。”
九寧點點頭。
從今天起,以後不能叫他們阿大、阿二、阿三、阿四了。
以前曾數次被莫名其妙就叛變的小弟們氣得倒仰,所以她這一世不想記住阿大他們的名字,名字記住了,難免就會有感情,再被背叛的時候,也就更生氣。
還不如都一樣對待,這樣就不用為他們負責,也不會因為他們的倒戈而有什麽觸動。
但現在既然要重用他們,就不能再這麽随便。
九寧皺眉斟酌。
這時,長廊外傳來腳步聲,護衛在外面道:“九娘,有幾名胡人在府門外逗留,他們說是奉郞主的命令來的。”
周嘉行的人?
還真是湊巧,她剛剛寫好給他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