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江州 跳舞
天色黯淡下來,一輪明月漸漸浮上柳梢,風聲驀地變得溫柔,如銀月光潑地,夜幕下的皚皚白雪反射出清冷的輝光。
集會就要結束,即将各奔東西的商人們燃起篝火,痛飲美酒,載歌載舞,驅散冬夜寒冷。
入夜後,帳篷間接連燃起一座座熊熊燃燒的火堆,像雪地上綻放一朵朵火紅的花朵。熱情奔放的胡女放聲高歌,有人彈起琵琶,吹起蘆笙、橫笛,男人女人們和着曲調翩翩起舞,縱情歡笑。
九寧守在堆好的雪人前等了半天,沒等到周嘉行,掀簾回了帳篷,卻見書幾前一盞昏黃油燈搖曳,梳辮少年盤腿坐于地毯上,正低頭書寫什麽。
他好像曬黑了點,加上燈火映照,深刻的五官比平時顯得柔和幾分。額前勒了一根嵌寶帛帶,眉宇間一抹鋒利的英氣。
“二哥,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爐子裏炭火燒得噼啪響,火苗歡快舔舐着壺底。
九寧走過去,倒了兩碗熱奶茶,先喝了兩口,另一碗送到書幾前。
周嘉行沒回答,繼續在羊皮紙上寫寫畫畫。
九寧掃一眼皮紙,發現自己一個符號都看不懂,凍僵的手指捧着茶碗,湊到書幾前:“我的手都凍青了。”
手擡得高高的,等着他看。
看她一副自己不看就一直舉着茶碗、堅決不收回手的架勢,周嘉行只得放下筆,目光落在她發白的手指上,“做什麽去了?”
“堆雪人。”九寧笑着道,喝完碗裏剩下的奶茶,“我堆了一個你!”
目光盈盈,含笑的眸子似摻了揉碎的月光,又黑又亮。
似乎覺得堆了一個自己哥哥模樣的雪人是一件特別值得自豪的事。
周嘉行起身找出一對平時戴的狐皮手籠,套在九寧冰涼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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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籠太大了,九寧的三根手指可以直接從上面一個剪出的小孔穿出去。
她張開十指,白皙纖長的指頭露在外面,對着周嘉行晃了晃,手貼到他的手背上,和他的手比了比。
他不像生父周百藥,是典型的胡人體格,肩寬腿長,手掌寬大。
“二哥,你的手好大。”
周嘉行嘴角一扯,低頭把九寧調皮的手指頭按回手籠裏。
這麽漂亮的手,怎麽能生凍瘡呢。
“你要看我堆的雪人嗎?”九寧揣着一對大了幾號的手籠,乖乖把手指頭縮回去,“明天是晴天,等日頭出來它就化了。”
周嘉行吹滅油燈,跟着她出帳篷,繞到後面。
阿青幾人還沒走,盡職地守在那一座騎馬少年雪雕前,看到郞主出來,胸脯挺得高高的。
看到眼前威風凜凜的的雪人,周嘉行微覺詫異。
“這個是阿青他們堆的。”九寧扯扯周嘉行的衣袖,指指另外一邊,“那個是我一個人給二哥堆的。”
一個人三個字咬得特別重。
順着九寧指的方向看過去,周嘉行臉上的表情有瞬間的凝滞。
月華如水一般靜靜流淌,少年無語了很久。
不遠處,一個只到他膝蓋的小雪人昂首挺胸地伫立在雪地中。大大的圓球應該就是腦袋了,上面貼了一顆顆小圓球,似乎是頭發,兩團青色碎布團代表眼睛,嘴巴就是一根棍子,小雪人從頭到腳一樣粗,完全看不出身形,張開的兩根枝丫做出一個舒展手臂的姿勢,身形扭曲。
明明歪歪扭扭,卻給人一種神氣活現、洋洋得意的感覺。
九寧走到雪人旁邊,拍拍雪人的腦袋,仿佛很滿意自己的傑作:“我堆得像嗎?”
在妹妹眼裏,自己就是這副樣子?
周嘉行嘴唇動了動,說不出違心的話,收回目光,看向阿青幾人。
阿青胸脯挺得更高。
“像。”
周嘉行看着阿青他們堆的雪人,淡淡道。
九寧很高興,雖然阿青他們的雪人堆得更好,但她這個小雪人完全是自己一個人完成的,也不賴!
旁邊的帳篷點起篝火,幾名身着羅衣的胡女跑過來拉走阿青他們,邀他們共舞。
阿青臉上露出為難之色。
周嘉行擺了擺手。
阿青嘿嘿一笑,沖他一抱拳,跟着胡女走了。
九寧站在帳篷前,目光追随着阿青他們離去的身影,看了很久。
模糊的記憶中,以前她也曾在這樣的夜晚坐在篝火前取暖。不過那裏沒有輕快的奏樂,沒有滋滋冒油花的烤肉,也沒有歡笑的人群,只有她一個人孤零零抱着雙臂,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正站着發呆,戴手籠的手被握住了。
九寧一怔。
周嘉行俯身蹲在她面前,牽起她的手,看向遠方大聲說笑的年輕男女,“想去跳舞?”
小娘子都愛熱鬧,漢人家規矩森嚴,周百藥又愛挑剔,她肯定沒見過這種熱鬧場面。
九寧愣住,驚訝于周嘉行的細心。
難怪他将來能夠軍事、政務、經濟、律法、宗教改制全部一手抓,只要哪裏出了一點差錯,立馬能夠看出端倪。
九寧輕笑,點了點頭。
周嘉行沒說話,站起身,拉着她走向圍着火堆翩然起舞的年輕男女中。
見對宴飲歌舞興致缺缺的周嘉行今晚竟然破天荒加入他們,衆人暗暗納罕,安靜了下來。
火堆發出幹柴燃燒的爆裂聲,全場寂靜。
周嘉行面色如常,迎着衆人驚疑不定的注目,牽着九寧走到火堆前最暖和的地方。
阿青幾人忙圍過來,等他吩咐。
周嘉行撩袍坐下,松開手,示意九寧自己去玩。
阿青會意,笑着上前,“郞主放心,我會照顧好蘇小娘的。”
說完領九寧去和瑟瑟她們認識。
直到周嘉行真的坐下了,篝火前的衆人才從震驚中緩過神。
面面相觑一陣後,衆人拍手大笑,樂聲重新響起,女郎、郎君們繼續和着曲調對舞。
難得逮到周嘉行出來,一碗碗泛着琥珀色光澤的美酒送到他面前。
周嘉行搖搖頭。
衆人知道他的脾氣,沒敢勸酒,識趣地退下。
很快,周嘉行周圍又安靜下來。
阿青找到瑟瑟,請她教九寧最簡單的旋舞。
瑟瑟是個金發碧眼的美貌胡女,身材比中原人要豐滿,和商隊所有人一樣,會說一口流利的漢話。拉着九寧的手,借着火光端詳她一陣,笑道:“果然是個美人胚子!”
難怪蘇晏寧願得罪阿延那也要護着她。漂亮的小娘子不難得,但這麽漂亮的太稀罕了。
美玉寶珠也分一二三等,眼前的小娘子是無價的那一等。
九寧一笑,頰邊一對梨渦輕皺,回道:“阿姐也很美,就像是從畫上走出來的。”
瑟瑟呆了一呆。
時常有男人稱贊自己美麗,但這還是頭一回有個眉目如畫、明豔俏麗的漢人小娘子誇獎自己生得美,而且還是真心贊美,不帶一點嫉妒或者是諷刺。她看人的目光非常真誠,在她眼裏,自己這樣的異域長相并不奇怪。
這個叫蘇九的小娘子是真的欣賞自己的美貌。
被一個比自己更美的小娘子真心誇獎,瑟瑟心花怒放,拉着九寧慢慢旋轉起來,“我喜歡你!”
九寧笑了笑,扭頭尋找周嘉行的身影。
他沒有和其他人共舞,盤腿而坐,姿勢放松,右手搭在膝蓋上,神情平靜,似乎正在側耳傾聽旁邊樂人吹奏橫笛。
九寧剛一回頭,他立刻看過來,對上她的視線。
見她和瑟瑟一起玩得很開心的樣子,目光又收回去了。
九寧繼續和瑟瑟對舞。
瑟瑟很喜歡她,介紹她和其他胡女認識。
偶爾有年輕少年郎大着膽子過來邀舞,瑟瑟拍開那些面紅耳赤的少年郎:“一身酒臭,別熏壞我們小阿九,滾一邊兒去!”
少年郎們臉上紅得能滴出血來,灰溜溜走了。
也有幾個大膽的磨磨蹭蹭不肯走,道:“好男兒哪有不喝酒的?”
瑟瑟冷笑:“好男兒知進退!”
九寧哈哈笑,一扭頭,又撞上周嘉行的視線。
每次她回頭的時候都能看到他剛好看過來。
原來他看似漫不經心,其實一直看着她——大概是怕她被欺負,就這麽坐在一邊默默守着。
九寧回頭,想了想,和瑟瑟說了幾句話。
瑟瑟笑着松開她的手。
九寧穿過歡鬧的人群,一步步走到周嘉行面前,朝他伸出手,眉眼彎彎。
“二哥,你陪我跳吧!”
月色冷冽,雪地中,年少的小娘子肩披朦胧光輝,朱唇榴齒,燦如春華。
周嘉行沒動。
九寧拉住他的胳膊,催他起來,“二哥,你陪我跳,好不好?”
說着臉上擺出一副用力往後拽的表情。
她用不着拽的,一句輕柔嬌軟的“好不好”問出來,周嘉行不自覺直起腰,順着她拽的姿勢站了起來。
反正以後不會再見面……随她好了。
九寧拉着周嘉行走進人群。
周圍的人目瞪口呆,一臉茫然。
九寧多次不自量力地追殺為難主角,哪怕一次次敗于強大主角之手,依然死不悔改繼續執行任務,常常被正義人士指着鼻子罵妖女,什麽場面都見過了,完全不管旁人的目光,小腰一扭,按着曲調轉起圈,滿頭麻花小辮子跟着甩動。帶細褶子的縷金裙裾散開,十幾種顏色和繁複的串枝花紋在火光照耀下閃爍着璀璨光芒,如絢爛花朵怒放。
周嘉行眉峰微挑。
她落魄的時候委屈憤懑、可憐巴巴的,一旦獲救,立刻抖擻精神。
看着嬌滴滴,生活豪奢,喜歡享受,飲食起居一樣比一樣講究,走到哪兒都有一大群奴仆侍婢簇擁,其實骨子裏随遇而安,能享受就享受,不能享受就将就。
很好養。
周嘉行垂眸,看着舞動的九寧,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篝火前歌舞笑鬧,直到夜半時分,衆人才陸續散去。
月光灑滿山谷,夜色深沉。
周嘉行牽着九寧回帳篷,看她洗漱過爬上榻乖乖躺好,轉身掀開帳簾,對帳外的懷朗道:“明天動身。”
該送她走了。
懷朗應是。
九寧沒有困意,翻來覆去了一會兒,帳篷裏陡然暗下來,屏風外面的燭火熄滅了。
“二哥?”
她叫了一聲,“你睡哪兒?”
黑暗中傳來周嘉行的聲音,“我在外面。”
以為她還在因為睡夢中被擄走的事害怕,又道,“我不走,睡吧。”
聽他聲音清晰,九寧覺得他應該也不困。
“二哥,”她枕着雙臂,腿高高翹起,一晃一晃的,“你以後就跟着商隊東奔西走嗎?”
周嘉行嗯了一聲。
九寧轉了個身,一手托腮,望着橫在地上的屏風,“二哥,你為什麽姓蘇?是不是因為蘇城主?”
周嘉行沉默了一會兒。
九寧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瞪得圓圓的,撐着不睡,等他回答。
“對。”
片刻後,周嘉行應了一聲。
九寧眼珠一轉,這背後肯定還有故事!
蘇慕白帶着周嘉行經商,對他頗為倚重,不過他們後來好像因為什麽鬧翻了。書中周嘉行回到周家之後再也沒有提起蘇慕白,蘇慕白的商隊也沒有再出現過。
會不會是阿延那嫉妒周嘉行,使計陷害他,蘇慕白偏心自己兒子,心中有愧,所以周嘉行崛起後,他不敢出現在中原,躲回西域去了?
還是周嘉行得勢後報複商隊,殺了阿延那,所以這支商隊忽然徹底消失?
九寧躺回枕上。
馬上就要回江州了,該用什麽辦法勸周嘉行離開商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