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逛逛
周嘉行很熟悉集會上的商隊販賣的貨物,一家挨一家走過去,他看都不用看,直接示意商人拿東西給九寧選。
商人們受寵若驚,紛紛捧出最值錢的寶貝。
明珠寶玉,絲綢錦緞,珊瑚瑪瑙,天竺香料,都是小娘子喜歡的珍寶。
好東西不嫌多,雖然自己的私庫不缺寶石美玉,九寧仍然看得眼花缭亂,不知不覺想松開周嘉行的手。
手指剛剛抽出來,周嘉行輕輕握拳,捏住她纖長的手指頭。
“跟緊我。”
九寧擡頭看周嘉行。
他面無表情。
九寧:……
她又不是那種一撒手就會跑得無蹤無影的頑皮小孩子,用得着看得這麽嚴嗎?
周嘉行沒有松手的意思,九寧只好用空着的那只手打開一只只遞到眼前的钿螺寶匣。
商人們堆起一臉笑,圍着九寧奉承:“這樣好的瑟瑟玉石,正好配這麽标致的小娘子。”
九寧擡起下巴,笑得矜持。
她收了哪只匣子,捧匣子的商人立刻眉開眼笑,得意洋洋地瞥一眼左右行腳商:“小娘子好眼光!”
衆人撇撇嘴。
“小娘子,看我的,我的比他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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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最好,我的才是最好的!”
說着有兩家竟然打了起來,争着要九寧選他們家的東西。
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懷朗上前一步,拍拍腰間佩刀。
商人們識趣地後退,腳是往後走了,胳膊卻伸得老長,吸引九寧的注意力:“小娘子,我家的寶石最好!”
九寧拿了些中原不常見的玉石,手指頭撓撓周嘉行的掌心:“二哥,夠啦!”
周嘉行似乎有些意外:“這就夠了?”
九寧失笑,點點頭,“夠了。”
周嘉行嗯一聲,牽着九寧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商人們失望地目送兩人走遠:好不容易有宰蘇晏的機會,他們還沒發揮實力呢!
集會每天人流如織,車來車往,路上的積雪壓得緊實,長靴踩上去發出嘎吱嘎吱的細響。
九寧左顧右盼,記下各個商隊擺出的貨物和他們最想要交換的中原物品,随口問:“二哥,你們賣什麽?”
“什麽都賣。”周嘉行道。
他們的商隊主要從中原購入大量絲綢運往西域,然後帶回輕便易攜帶又能賣出高價的珠寶珍玩,這只是最普通的生意。大多數商隊成員自小跟随父輩從商,耳濡目染,商業嗅覺靈敏,什麽地方最缺什麽他們就能鼓搗出什麽,牲畜、糧食、奴隸、皮貨,他們什麽都能賣。
另外商隊也放貸舉息,京中大手大腳的貴族子弟和年輕官員常常需要找商隊借貸才能維持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豪奢生活。
可以說,衣食住行,商隊無所不包,只要是經貿發達的地方,少不了他們的身影。
他們祖祖輩輩世代經商,常年控制東西貿易的命脈,雖然身份上被士族階層看不起,但連王公貴族都羨慕他們的財富。
九寧記得商隊大多依附強大的政治勢力來開展貿易,有些商隊首領是宗教領袖,有些是國王的使者,有些是宗族族長,不知道蘇慕白這支商隊依附的哪方豪強。
路過一個賣牲畜鞍辔的帳篷,周嘉行腳步頓了一下,“還是騎雪球?”
九寧點點頭,雪球是周都督送她的坐騎。
周嘉行讓她挑一套黃金打造的鬧裝,寶鞍縷金障泥,十幾塊打磨成葉子形狀的鑲金寶石在日光下閃閃發光,才一捧出,周圍人都忍不住贊嘆出聲。
九寧被周嘉行的財大氣粗吓得直愣神:“二哥,不要了,這個不好帶。”
他的錢多得花不完嗎?
周嘉行嘴角輕輕勾起一個細微的弧度,示意胡商把東西裝起來。
“等送你回去,以後難得再見。”
雖然是兄妹,但以前沒有相處過,以後也不會再有機會一起生活,他們最親密的交集也就在這幾天了。
九寧會意,周嘉行認為他們以後不會再見面,所以才會一口氣給她買這麽多貴重的禮物。
哈!以後他們肯定還會常常見面,他白大方了。
“讓你破費了。”
九寧笑着搖搖周嘉行的手,頰邊梨渦輕皺。
周嘉行還是面無表情。
這幾天相處下來,九寧現在能從他那張沒有表情的臉猜出他的心情,雖然不是每次都能猜中,但基本能夠猜個八九不離十,比如這會兒她覺得周嘉行心情挺好,繼續搖他的胳膊:“二哥,糖的價格是多少?”
“中原習得天竺的制糖法,加以改進,糖的色、味都遠勝天竺糖,價格只高不低。”
周嘉行慢慢道,頓了一下,問:“想吃糖?”
九寧搖頭,她只是想打聽一下中原糖的行情。
早在很久以前,中原人已經掌握制糖法,但是技術不高,所制的糖遠遠不如天竺的糖。後來太宗皇帝派遣使者去天竺學習他們的制糖術并帶回中原,中原适合甘蔗生産的地方開始大量種植甘蔗産糖,如今中原糖早已超越天竺糖。
九寧記得書中所載,因為戰亂的緣故,南北東西的交通一度阻隔,導致北方糖價暴漲,崔氏留給她的莊園正好有種甘蔗的,她之前準備放棄和袁家緊鄰的于家村那一片土地,江州的田畝也盡數賣掉,倒是離得最遠、位置最偏僻的莊園一直遠離戰火,可以好好利用一下,比如種甘蔗、種桑樹什麽的。
她不适合習武,練騎射只是為了強身健體,以防将來逃命的時候被身體拖累。亂世之中家族不僅不能庇護她,還會一次次利用她的美貌達成他們的目的,她必須及早做好準備。
擺在九寧面前的有三種選擇:要麽靠人,要麽靠錢,要麽靠臉。
這三種選擇并不會相互矛盾,生死關頭,只要能保住性命,不管用哪一種法子都可以。
目前靠人和靠臉似乎都能用,但九寧習慣多給自己準備一條後路,靠錢這種法子最簡單粗暴,她已經在暗中轉移崔氏留下的嫁妝。
崔氏留下的家仆中有擅長經商的,入冬前九寧便打發他們去不同地方打探當地的行勢。
總之,趁着江州還安穩,能賣的趕緊賣掉。
九寧記下糖價,問起各地米價、布價、炭價。
周嘉行很認真地一一答了,并沒有因為她年紀小而随便敷衍她。
九寧覺得他幾乎什麽都知道,尤其極為熟悉市井民情,忍不住問:“二哥,你以前都賣過什麽?”
周嘉行答得輕描淡寫:“什麽都賣過。”
和剛才的回答很像。
九寧沉默下來。
他不是随意搪塞,從書中其他人的回憶來看,他确實什麽都賣過,當過鹽販,當過走街串巷的貨郎,還曾經以參加賭錢的馬球賽為生。
可能是因為這段童年的經歷,他平定天下後制定了許多輕傜薄賦、讓利于民的政策,允許老百姓釀酒賣酒,取消了各種針對商貿買賣的抽稅制度,大大減輕老百姓的負擔,短短幾年間,商貿迅速繁榮。
周嘉行吃過苦頭,明白過日子的艱辛,所以手攬大權後不顧朝臣反對大力修改稅制,其他藩鎮得勢後想到的一件事是搜刮民脂民膏以滿足自己的野心,他心中想的是怎麽結束戰火紛飛的亂世、還天下太平,讓老百姓可以安居樂業。
他用刑過嚴,殺戮過多,制定的政策有些過于激進以至于被下層官員利用來壓榨平民,但無疑是一個受萬民擁戴的好君主。
雖然他沒有舉行正式的登基典禮,天下百姓早已真心臣服與他。
九寧拉着周嘉行的手,慢慢踱步。
二哥現在好像根本沒有逐鹿中原的野心,他是什麽時候開始改變的?
是不是只有回到周家,才能激發他心底的抱負?
還是說這一切都是他的僞裝,其實他早就心懷天下、想問鼎中原了?
不知道書裏的周刺史是怎麽打動周嘉行的,他似乎很敬重周刺史。
就這麽沿着西邊走走逛逛,不覺就到了傍晚時候,天邊雲霞噴湧,殘陽如畫,晚霞映在皚皚白雪上,璀璨奪目。
商人們見周嘉行竟然牽着一個嬌俏明媚的小娘子逛市集,驚愕不已,一面賣力吹噓自家貨物,一面暗暗猜測小美人的身份。
一開始有人猜九寧是蘇城主和哪個漢人美姬生的,有人一口咬定說她是一位女觀主的私生女兒,還有人說她是鄂州袁家的親戚。
到後來商人們越猜越離譜,竟然有人找阿青打聽周嘉行是不是定親了。
九寧哭笑不得,迎着無數道好奇的視線回到帳篷,盤腿坐在書幾前,仔細清點自己剛買的寶貝。
周嘉行很忙,剛回了帳篷就被商隊的人請去議事,不一會兒派人傳話回來說不回來吃晚飯,讓九寧自己洗漱後歇了。
九寧收拾好行李,沒有立刻睡,讓阿青搬了張胡床放到帳篷後面,坐下開始揉雪球。
帳篷前面常有人走動,後面是一片幽靜的林子,一般不會有人往這邊走。
懷朗跟在九寧身後,看她坐着堆雪人,拍拍手,叫來另外幾個親随,堆了只威風凜凜的雪獅子給她看。
親随們手巧,堆出來的雪獅子栩栩如生,像真的一樣。
九寧捏了個圓圓的小雪球當腦袋,再捏一個長條的當身子,然後搓出許多小圓球貼在剛才那個腦袋上,這個代表卷發,笑着道:“我想堆一個蘇哥哥。”
懷朗和親随們嘴角抽了兩下:娘子,原來您捏的是郞主啊……還以為您堆的是什麽小動物……
要堆一個郞主,親随們激動起來,興奮地搓搓手,你堆雪球我削造型,分工合作,有條不紊地忙活開來。
不一會兒,帳篷後面多出一座精致的雪雕,一個身披氅衣的少年立于馬背之上,駿馬肌肉發達、前蹄揚起,身姿矯健,馬上少年手挽缰繩,神情凜然,卷發束成馬尾,英氣勃發。
阿青圍着雪雕轉一圈,很滿意自己的作品:“郞主以前帶着我們去打獵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很威風!”
其他親随跟着拍手:“對!一模一樣!”
九寧看一眼雪人那肌肉虬結的胳膊,無語了一會兒:原來這些親随這麽會拍馬屁!
她和親随們一起堆雪人,順便和他們閑聊:“你們不是胡人,怎麽會加入商隊?”
周嘉行的親随有一部分是胡人,也有一部分是漢人。
阿青繼續擺弄剛堆好的雪人,答道:“我們是被賣給商隊的,郞主幫我們贖身,給我們飯吃,我們就跟着郞主了。”
國力衰退,皇室衰微,異族趁機興風作浪,曾多次大搖大擺攻入長安,北方的契丹也逐漸壯大起來。
關外戰亂頻頻,常有漢人被擄到關外去。
一旦出關,他們将淪為最下等的奴隸,永生不能返回家鄉。
阿青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被契丹人抓走賣為奴隸,他們每天要幹最苦最累的活,卻吃不飽穿不暖,夜裏只能睡在牛棚裏,抱着牲畜取暖,活得比豬狗還不如。
是周嘉行救了他們。
“郞主的漢人爹抛棄他們母子,一開始我們還以為郞主恨漢人,買走我們肯定沒安好心,沒想到郞主對我們很好,從來不打罵我們。”
阿青把雪人的鼻子捏得更挺拔,笑着道。
九寧笑了笑,忽然想起一個困擾周嘉行一生的問題:他的血統。
是胡還是漢?
中原士人把血統看得非常重,嫡庶之争都能動搖國之根本引發同室操戈,更何況是血統問題。
也許這就是周嘉行目前還沒有生出野心的原因?
九寧默默思考。
最後一絲淡紅夕光落入層巒之間,夜色浮起,集會各處燃起熊熊火把。
周嘉行踏着搖曳的火光回到自己的帳篷,發現裏頭黑魆魆、靜悄悄的,沒有點燈燭,亦沒有小娘子舒緩的呼吸聲。
這才是他的帳篷該有的樣子,冷冷清清。
地毯上爬來爬去的小娘子只是個過客,并不會久留。
周嘉行撥開帳簾,慢慢走進去。
這兩天習慣有個嬌生慣養、需要細心照料的妹妹待在身邊,突然看到空空蕩蕩的帳篷,一時之間竟有點不适應。
他掏出一盒防凍瘡的藥膏放在書幾上,盯着看了半晌,劍眉輕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