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牽手
周嘉行要派人給三郎周嘉暄送信。
九寧立刻找他讨來紙筆,盤腿伏在書幾前,親自給周嘉暄寫信,告訴他自己一切都好,不日就會回江州,讓他不必擔心雲雲。
寫了一半,她眼珠一轉,扭頭問低頭整理行李的周嘉行,“二哥……老實告訴你,自從你離開江州後,我很擔心你,一直讓阿三跟着你,好知道你的近況……他肯定就在附近,可以讓他護送我回去。”
周嘉行嘴角輕輕一勾,“他不在鄂州。”
九寧垂頭喪氣——果然!阿三早就暴露了!
周嘉行肯定用了什麽辦法迷惑住阿三還有其他暗中跟蹤他的周家私兵,不然他不會這麽确定阿三不在鄂州。
九寧回頭接着寫信。
“二哥,你什麽時候發現我讓阿三跟着你的?”
周嘉行毫不留情地道:“從我離開的那晚。”
出了周家後,他就知道身後跟了不少尾巴,其中大部分是周刺史的人。他不動聲色,只略施小計便徹底甩脫那些人。不過在發現阿三也跟在後面時,他沒有戳破阿三的僞裝,而是等到和商隊彙合後才支走阿三,想來這時候九寧可以确定他沒有撒謊。
知道阿三暴露得早,但沒有想到他還沒跟上去就暴露了,九寧悠悠地嘆口氣。
寫好信,她放下筆,吹幹紙上墨跡,轉身,手腳并用爬到周嘉行身邊,“二哥,以後我繼續讓阿三跟着你,你還會甩開阿三嗎?”
周嘉行從黑漆箱子裏翻出一沓用牛皮繩子綁在一塊的皮紙,放到一邊,卷發披散,愈襯得側臉線條斧鑿刀削一般鋒利,眼簾微微擡起,看她一眼。
九寧盤腿坐在地毯上,笑盈盈地望着他,雙頰一對梨渦。
從頭到腳透出一股老實的乖巧勁兒。
甚至還能看出一點憨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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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讓他跟着我了。”
周嘉行道,低頭翻看剛剛找到的那一沓皮紙。
九寧覺得他語氣淡淡的,好像沒有動怒,鼓起勇氣道:“可我想知道你在外面過得好不好啊!”
周嘉行沒說話,盯着手上那沓皮紙,雙眼微眯,看得非常專注。
九寧等了半天,見他好像看入迷了,輕輕摟住他的胳膊,歪着腦袋看他,“不讓阿三跟着你……那我可以給你寫信嗎?我不知道該把信交給誰……要不然二哥你給我寫信?半個月一封就夠了,二哥你忙的話,一個月一封也行!”
只要有人送信,還怕打聽不到周嘉行的行蹤?
九寧的算盤打得叮當響。
周嘉行收回凝望皮紙的視線,回頭掃一眼書幾上攤開來晾幹的信紙。
商隊成員常年在外奔波,三五年不回鄉是常有的事。每隔一段時間,族人們會收到同鄉送來的家書,有父母寫給兒女的,妻子寫給丈夫的,兒女寫給父親的,兄弟姐妹間也常有信件往來。交通不便,音訊不通,又值兵荒馬亂時節,寫信的時候還是寒冬臘月,收到信時可能已經是第二年的暮春。對走南闖北的商隊成員來說,家書抵萬金并不是誇張之語。
沒人給周嘉行寫過家書……黎娘不識字,縱是識字大概也不會給他寫……更不會有人在他耳邊喋喋不休,只為找他讨一封報平安的家信。
“你給我寫吧。”
周嘉行道,不容置疑的語氣。
九寧愣住了,眨眨眼睛,“可我不知道你在哪兒,信要怎麽送到你手上?”
到處都在打仗,沒有寄信一說,大多是托順路的商人或者同鄉幫忙送信。周嘉行居無定所,行蹤缥缈,九寧可以給他寫信,不過信寫好了該給誰?
“會有人上門取。”周嘉行輕聲說。
九寧喔一聲,點點頭。
有人上門取也行,反正她的目的是保持和周嘉行的聯系,信是誰寫給誰的不重要。
周嘉行收拾好箱籠,換了件翻領窄袖織金錦袍,內裏是圓領白衫,系玉帶,踏皮靴,卷發梳成辮子,束金環,錦衣繡袍,長身玉立,終于有了幾分少年人鮮衣怒馬的風流肆意,不過那雙眸子依然是沉靜淡漠的,比他的相貌要老成十歲。
九寧頭一次看他把卷發梳成辮子,覺得很好玩,圍着他轉一圈,笑着甩甩自己肩頭的小麻花發辮。
“二哥,我們倆一樣的。”
周嘉行低頭看她,嘴角扯了一下。
九寧知道他這是被自己逗笑了,抿嘴輕笑。
帳篷外傳來親随通禀的聲音,周嘉行繞過屏風走到外間,讓他進帳篷。
九寧回到書幾前,假裝低頭寫信,其實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對話。
親随道:“郞主,跟着響馬賊去的人都回來了,他們沒找到那個叫朱鹄的閹人。”
九寧撩起眼皮,朱鹄是跑了還是死了?
外面周嘉行問:“都找遍了?”
親随答:“找遍了,沒有,朱鹄可能已經逃出馬賊窩和他的同伴彙合,也可能是死了。”
周嘉行道:“加強警戒,他們神出鬼沒,很可能追蹤到集會了。”
“是。”
接下來兩人聲音突然壓低,不知道在商量什麽機密。
九寧伸長脖子偷聽,腦袋都要貼到屏風上面了,終于聽清他們的對話:
他們在說波斯語……
每個字音都聽得清楚、但是一句都聽不懂的九寧:好氣啊!
屏風外,親随一臉古怪神色,偷偷觑一眼六曲屏風上那個顯眼的趴着偷聽的影子,再看一眼神色如常的郞主,滿頭霧水。
周嘉行坐在胡床上,手指微微勾起,輕敲扶手,眼睛望着屏風上蜷縮成一團試圖遮掩自己行跡的嬌小身影,用波斯語淡淡問:“周都督還沒有南下?”
親随忙回過神:“沒有,據說李司空和周都督起了争執,兩人在平康坊打了一架,盧公和雍王出面勸和,李司空叫嚣要他的義子領兵踏平江州。”
周嘉行沉吟片刻,“見到周嘉暄,告訴他京中有異變,回到江州後務必嚴加警戒,我會親自送九娘回去。”
親随應了一聲,疑惑道:“郞主,京中有什麽異變?”
周嘉行搖搖頭,“以防萬一罷了。”
他沒和祖父周都督相處過,不過從他的觀察來看,周都督看似莽撞沖動、放浪形骸,其實每一次做出的驚世之舉背後都有深意,并不會沖動到和李司空當衆打架,而且還是在平康坊打架。
周都督喜歡享受,愛炫耀,愛看馬球賽,愛跑馬,但從不會踏足煙花之地。
兩人以波斯語交談完,周嘉行換回漢話,對着屏風道:“把信拿來。”
親随餘光看到屏風後面的身影似乎僵了一下,低頭偷笑。
正為聽不懂波斯語而苦惱的九寧冷不丁聽周嘉行轉回她能聽得懂的語言,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他眼裏,朝天翻個白眼。
她拿着信轉過屏風,交給親随,扭頭朝周嘉行微笑:“二哥,你剛才是在說波斯語嗎?”
周嘉行看着她,語調平平:“聽不懂?”
九寧搖搖頭。
周嘉行嗯一聲,“我知道你聽不懂。”
說着站起身,領着親随出去了。
九寧:……
感覺自己好像被欺負了。
親随帶着九寧寫的信離開後,城主蘇慕白的随從過來邀請周嘉行:“請衛率過去議事。”
周嘉行回頭看一眼帳篷,叮囑阿青幾人留下看守,跟着随從去大帳。
他剛走沒一會兒,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圍着帳篷轉了幾圈,回到主人跟前報信。
“少主,衛率去大帳了!”
吃得半醉的阿延那獰笑幾聲,推開懷裏金發碧眼的美豔胡姬,拍案而起:“好,就趁現在,把蘇九搶過來!”
就算蘇九是個醜娘子,那也是他阿延那看上的醜娘子,絕不能便宜蘇晏!
想起方才族人們推選新任副首領,竟然沒有一個人看好自己,阿延那怒火愈盛,砸了手中酒碗,随手抓起自己的佩刀,甩開帳簾,大踏步朝着東邊那座最大的帳篷走去。
随從們忙拿起最趁手的武器跟上他。
一行人來勢洶洶,一看就不懷好意,是來找麻煩的。
阿青拔出彎刀,上前兩步,皮笑肉不笑:“不知少主有何貴幹?”
“滾!”
阿延那怒斥一聲,手中佩刀斬下。
阿青毫不相讓,擡刀一擋。
“叮”的一聲,阿延那被撞得後退了兩步。随從們忙扶住他。
“放肆!”
阿延那甩甩腦袋,再次舉起佩刀。
阿青眯眯眼睛,手肘剛擡起,阿延那的随從上前架住他,喝道:“大膽!你敢對少主揮刀?”
“我是郞主的人,郞主吩咐我守在這兒,不管是少主還是城主,誰敢再往前踏一步,我照砍不誤!”
阿青甩開阿延那的随從,橫刀擋在帳篷前,眼皮低垂,一字一字道。
周圍看熱鬧的人看他不卑不亢,忠心為主,紛紛叫好。
阿延那面色陰沉。
随從見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小聲道:“少主,蘇晏的親随都是死心眼,真動起手來不要命,要是鬧出人命,城主只怕會怪罪……”
阿延那醉意上頭,怒吼一聲:“蘇九是我的!”
說着拔刀往帳篷沖。
阿青冷笑,手中彎刀直直劈下:“少主,得罪了!”
外面的打鬥聲和看熱鬧的人一驚一乍的叫喊聲傳進帳篷,躺在榻上、枕着雙臂午睡的九寧慢慢睜開眼睛,打一個哈欠。
她翻身坐起來,伸個懶腰,倒了杯茶,捧着慢慢喝。
帳篷外人影晃動。
九寧一邊喝茶一邊欣賞投在帳篷上的影子,就像在看皮影戲。
這皮影戲不僅動作好看利落,還有生動靈活的配音——兵器相擊聲、阿延那和他的随從們的嘶吼聲、圍觀人群的驚呼聲、阿青清脆的諷笑和遠處集會的鼎沸嘈雜人聲交彙在一處,分外熱鬧。
如果是以前,這種場合少不了九寧,而且她往往是那個專門搶人的。
現在身份轉換,她竟然成了被搶的。
九寧慢條斯理喝完一盞茶,聽到外面幾聲驚叫,然後響起殺豬一般的嚎叫聲。
阿延那一行人顯然落敗了,因為帳簾依然紋絲不動,阿青杵在帳篷前,像一座鐵鑄的寶塔。
随從們拖着傷痕累累的少主灰溜溜離開。
看熱鬧的人很快散去。
下午周嘉行回來,得知阿延那剛才趁他不在鬧了一場,眉頭輕蹙。
阿青拱手道:“屬下失職,差點讓少主沖進帳篷,小娘子可能被吓到了,一直沒出來。”
周嘉行擰眉,掀開帳簾。
腳步刻意放輕了些,一步一步繞過屏風。
裏間卧榻上,九寧側身而卧,臉頰枕着手臂,睡得正香。雪光透過帳篷漫進來,籠在她身上,給她蒙了一層朦胧柔和的暈光。
掌上明珠,應該就是這樣了。
周嘉行看了她一會兒,轉身走出裏間。
親随進來禀報事情,剛走近,他搖搖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幾名親随對望一眼,慢慢退出帳篷。
阿青走出去的時候不小心撞了一下胡床,砰的一聲輕響。
屏風後卧榻上立即傳來翻動的聲音。
周嘉行蹙眉。
阿青吓得一哆嗦,忙踮起腳,做賊似的貓着腰、揣着一雙大手,一颠一颠地走出去。
媽呀,郞主剛才的眼神好吓人!
九寧在江州周家時有睡午覺的習慣,前些天生死都捏在別人手上,沒法講究,如今已經脫險,又有人悉心照料,到點準時犯困,哪怕外邊阿延那吼得震天響,她還是睡着了。
小半個時辰後,她眼睫輕顫,揉揉眼睛坐起來,下意識喚銜蟬的名字。
幾息後,一杯溫水遞到她面前,她眼皮耷拉着,低下頭。
那杯水停頓了很久。
九寧皺了皺眉,銜蟬怎麽變笨了?
伸長脖子往前湊。
這回端茶的人終于機靈起來,茶碗喂到她唇邊。
漱口洗臉,然後吃茶,溫熱的手巾擦去朦胧睡意,九寧終于看清周嘉行那張眉眼端正的臉,抖了一下,“二哥!”
她竟然支使周嘉行伺候自己洗臉漱口!
周嘉行嗯一聲,起身出去了。
九寧坐着出了會兒神,撈起他落下的手巾繼續擦臉。
仆婦給她準備了潤臉的香膏,是胡姬們平時用的,色澤紅豔,一股香噴噴的花香。她打開蚌殼形銀盒,對着銅鏡仔細抹臉,前幾天風餐露宿,臉頰、耳朵癢得厲害,可能要生凍瘡了。
塗好香膏,九寧背着手轉出屏風。
周嘉行站在兵器架前,看她出來,道:“我帶你去看看集會。”
九寧呆了一下,周嘉行要帶她出去玩?
他看起來完全不像那種會帶着小娘子閑逛的人。
不等她反應過來,周嘉行已經轉身走了。
生怕他因為自己的遲鈍改主意,九寧飛身往前一撲。
本來想拽周嘉行的袖子,腳底滑了一下,不小心握住他的手。
他手掌寬大,掌心厚實,那道為她受傷的疤已經完全愈合,只留了一道淺淺的痕跡。
九寧怔了怔。
周嘉行好像有些不自在,手指反射性蜷握,過了一會兒松開,不一會兒又握緊。
最後還是松開了。
九寧嘿嘿一笑,抽出自己的手。
剛要收回,周嘉行驀地握拳,滾燙的手心緊緊包住她的小手掌。
他肯定沒牽過人,捏得有點緊。
九寧擡起頭。
周嘉行另一只手撥開帳簾,淡淡道:“走吧。”
拔腿出了帳篷。
九寧眨眨眼睛,喔了一聲,乖乖跟着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