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打架
雖然天氣一天比一天冷,江州的少年郎們依舊在家待不住,寧願冒着寒風去市井游逛。
九寧隔三差五接到齊家、溫家的帖子,都是邀她去參加鬥雞比賽的。
十一郎他們慫恿她去,看她懶洋洋的不想動,一大早跑到箭道堵人,好說歹說,求爺爺告奶奶請她出山。
九寧想着趁機多結交一些人也好,閑時帶着護衛們出去逛逛,看看江州的市井民情。
将軍非常對得起它的名字,百戰百勝,所向披靡,江州其他世家豢養的鬥雞都不是它的對手。
憋屈了這麽些年,周家郎君終于迎來揚眉吐氣的好日子,欣喜若狂。
以前周家郎君從不踏足鬥雞場,現在鬥雞場天天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
每當頭梳螺髻、穿一襲窄袖錦袍的九寧在護衛們的簇擁中騎着白馬雪球馳過長街時,郎君們趕緊推開身邊的同伴,下榻跑到門口迎接,争着扶她下馬,一口一個“小九娘”,那親熱勁兒,比見到親爺娘還孝敬。
這天刺史府門口人歡馬叫,很是熱鬧。
十一郎和其他郎君騎馬跟在九寧後面,主仆幾十騎浩浩蕩蕩馳回府門前,噠噠的馬蹄聲傳遍大街小巷。
他們剛從鬥雞場回來。
今天又是将軍奪魁,衆人得意非常,一路高歌。沿路老百姓知道他們是周家子弟,見他們雖然縱情笑鬧,但教養極好,并沒有驚擾路邊行人,含笑以目光相送。
見其中竟有一位穿錦袍的年少小娘子和一衆郎君同行,面容嬌美,燦若春華,顧盼間英氣勃勃,百姓們好奇不已,打聽這小娘子是誰家千金。
知情的人道:“自然是都督的孫女,排行第九,人稱九娘,她母親來歷可大了,乃博陵崔氏女,是從長安逃難到咱們江州的。”
百姓們恍然大悟,崔氏下嫁周百藥時十裏紅妝,盛況空前,有年紀的人都還記得那時的情景。
再看白馬上的小娘子,膚光如雪,麗若朝霞,如明珠美玉,不可逼視,和她母親果然有幾分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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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到得府門前,九寧翻身下馬,長靴剛踩在石階上,身後忽然響起一串“撲通撲通”的跪地聲。
她回頭一看,一群衣着單薄的男男女女跪在巷子另一邊,對着她磕頭作揖,府中護衛攔在他們跟前,不許他們靠近。
這些人有老有少,打扮還算齊整,見九寧回頭,神情激動,嘴巴一張一合,不知道在說什麽。
隔得太遠,九寧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麽,手裏長鞭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掌心,問身邊護衛阿大:“他們在跪我嗎?”
阿大步下石階,和那些平民說了幾句話,轉身回府門前,“他們是于家村的人,感激九娘免了他們的租子,今天剛好來城裏賣糧食,來給您磕頭。”
說完又道,“還帶了些地裏現摘的菜蔬要送您,府裏的管事不肯收。”
九寧點點頭,“讓他們帶回去吧,我不缺菜蔬吃。”
阿大應下。
九寧徑直進了府門。
今年她接手部分田莊賬務,首先免了于家村那邊的租子。那裏的田地太偏遠了,和鄂州挨得近,而鄂州不是周家的地盤,鄂州的主人是南安王。近年來江州兵和南安王袁家常有摩擦,袁家背後站着李元宗,于家村遲早會被袁家占去,所以她想也不想就直接放棄于家村。
亂世的土地不值錢,再過幾年崔氏在江州置辦的田地都會被周家以各種理由收回去,她準備盡快把田莊賣了換成銀錢。
心裏想着正事,九寧沒有注意到府裏古怪的氣氛,直到回了蓬萊閣,才發現侍婢們一個個探頭探腦,神情緊張。
“出什麽事了?誰欺負你們了?”
銜蟬迎上前,服侍她脫下錦袍,換上厚襖襦裙,壓低聲音說:“九娘,今天阿郎出去了沒一會兒,大郎就和三郎吵起來了,摔摔打打的鬧到現在,沒人敢進去勸。”
九寧咦了一聲,覺得有點稀奇。
兄弟倆平時相處融洽,雖然偶爾會意見不一,但周嘉暄很有分寸,不會讓周嘉言動怒,這一次是為了什麽,怎麽吵起來了?
她随意挑了條紅地八寶吉祥折枝牡丹花紋蜀錦披帛挽上,“我過去瞧瞧。”
走在路上,九寧猜測兄弟倆起争執的原因,不無八卦地想:難道是為了溫四娘?
剛穿過曲廊,僮仆飲墨正好從對面跑過來,見了她,面露驚喜之色,匆匆行禮,上氣不接下氣道:“九、九娘,大郎、大郎和三郎打起來了!你、你快過去勸勸吧!”
九寧蹙眉,一面加快腳步,一面問飲墨兄弟倆吵架的原因。
飲墨嘆口氣,道:“最近都在傳,使君要把家主的位子傳給三郎,大郎不服氣。”
壓低嗓音哼了一聲,“大郎說三郎搶他的東西。”
九寧啧了一聲,原來是為了這個。
小九娘的記憶裏,周都督死後,周家四分五裂,一部分聽從周百藥和周嘉言,一部分聽從周嘉行,還有一部分是牆頭草兩頭倒,當然吵歸吵,并沒有鬧到同室操戈的地步。最後周嘉行殺了周百藥父子,周家唯他馬首是瞻。
周嘉暄當過家主嗎?
這一塊記憶是模糊的,周嘉暄似乎消失過一段時間,好像北上去長安趕考了。雖然天下四分五裂,士林文人仍然以進京考取進士為榮。
長廊四面透風,九寧裹緊披帛,快步走進周嘉暄的院子,推開房門。
“嘭”的一聲悶響,迎面一點黑影直直飛過來,不偏不倚,正好擦着她的額頭摔飛出去,然後哐當哐當落進外邊走廊上。
九寧痛得眼冒金星,嘶了一聲,踉跄了兩下。
侍婢們齊聲驚呼,上前扶住她。
屋裏兩個人也吃了一驚。
周嘉言面色陰沉如水,呆呆地站着不動。
周嘉暄聽到呼痛聲,皺眉回頭,看清被硯臺砸中的人是九寧,心中一緊,疾步走過來,擡起她的臉。
九寧眼淚汪汪——這是疼的,兇巴巴道:“誰打的我!”
她光潔的額頭已經泛起大片紅腫,像壽宴上圓潤飽滿的壽桃,鼓得高高的。
周嘉暄捏着她的下巴仔細檢查一番,松口氣,好險硯臺沒砸中太陽穴。
九寧莫名其妙挨了一下,腦子暈暈乎乎的,含着兩泡眼淚,可憐兮兮,氣勢卻兇悍,緊緊抓着他的手:“誰打的我!”
“好了,乖,先讓郎中過來看看。”
周嘉暄抱起她送到榻上。
侍婢送來冷水,先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府裏的郎中很快趕過來,看過傷勢,擦了點藥膏。
周嘉暄問:“要不要緊?”
周嘉言虎着臉站在一邊,房裏氣氛尴尬,郎中沒敢問九寧是怎麽傷的,道:“養個七八天能好,這些天別吃辛辣的,別吃發物。”
侍婢緊張地問:“會留疤嗎?”
郎中搖搖頭,笑道:“不礙事,別碰發物就好了,記住不要吃酒。”
侍婢一一記下,送郎中出去。
擦過藥,九寧清醒過來,從榻上坐起身,晃了晃腦袋,好疼!
“妹妹,剛才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周嘉言板着臉走到榻前,瞥她一眼,看她眼圈發紅,眼皮抖了兩下,“我不是有心的。”
九寧狠狠瞪他幾眼,找侍婢讨來鏡子,攬鏡自照一番。
紅腫的地方很顯眼,她這幾天不用出門了。
“大哥,你先回去吧。”
周嘉暄坐在榻邊,端起茶盅喂九寧吃茶,淡淡道。
九寧就着周嘉暄的服侍,低頭一口一口喝下半杯茶,心裏覺得松快了點,伸手去摸額頭上的傷口。
“別碰,碰了好不快。”
周嘉暄輕輕撥開她的手。
九寧喔一聲,拿起銅鏡繼續對着看,時不時嘆息一聲,“會不會消了以後還是這麽鼓?以後我會變成壽星公那樣?”
想到自己可能變醜,她鼻尖發酸,眼圈更紅了。
周嘉暄放下茶盅,輕笑着哄她:“不會的,郎中剛才說了,好了還和以前一樣漂漂亮亮的。”
九寧心有餘悸,慢騰騰擡起頭,繼續瞪周嘉言:差點就被他毀容了!
周嘉言被她看得心裏發毛,想出言呵斥,但自知理虧,沒臉罵她,看她和周嘉暄說話時嬌滴滴的,看自己時立刻換一張面孔,冷哼一聲,“還是三弟好,誰都喜歡你。”
房裏的侍婢面面相觑,對視一眼,默默退出去。
周嘉暄臉色微沉,“大哥,有什麽話我們明天再談。”
“明天?明天伯祖父說不定已經宣布由你接替他了,以後周家還有我的位子嗎?”
周嘉言滿臉怒意。
周嘉暄站起身,隐忍怒氣:“觀音奴在這裏,她剛剛被你砸傷了!”
周嘉言一時語塞,沉默半晌,笑了笑,“我知道,所有人都向着你,沒人看好我,沒人喜歡我,我生來就比不上你,你脾氣好,我脾氣沖,你才學好,我資質平庸……”
他說着說着,眼圈突然一紅。
聽他語氣有自傷之意,周嘉暄低嘆一聲,“大哥,我從來沒想過要搶你的東西。”
周嘉言低笑,“可你已經要搶到手了。”
聽到這裏,榻上的九寧翻了個白眼,“長兄,如今還只是傳言,你不去找伯祖父求證,對着三哥發什麽脾氣?有本事你去找伯祖父啊!”
她語氣鄙夷,周嘉言擡起頭,怒目而視。
不等他出口罵人,九寧接着道:“伯祖父心裏是怎麽想的,沒人知道,我只知道阿翁一天不回來,沒他點頭,這家主之位定不下來,你聽到一點流言就沉不住氣,跑來為難三哥,有沒有想過這或許是伯祖父故意試探你?”
周嘉言一怔。
九寧頂着紅腫的額頭,毫不客氣地道:“這事拿主意的是祖父和伯祖父,你想要那個位子,就去想辦法讓兩位長輩對你刮目相看。躲在房裏為難自家兄弟,一點容人之量都沒有,伯祖父豈會放心把家主之位傳給你?”
周嘉言臉上神色變幻,一時青一時白,想到這事可能是周刺史對兄弟倆的一次考驗,他瞪大眼睛,呼吸變得急促。
那他豈不是輸了個徹徹底底?
他咬咬牙,二話不說,拂袖而去。
看他氣沖沖離去,九寧扯扯周嘉暄的衣袖,面帶關切:“阿兄,你剛才沒吃虧吧?”
周嘉暄愣了好半晌。
九寧坐在榻上,眨巴眨巴眼睛,晃晃手,“阿兄?”
周嘉暄低頭看她,額頭還是腫的,剛剛疼得淚光閃爍,卷翹的眼睫上還有晶瑩的淚花。
怕他吃虧,她才會趕過來的麽?
周嘉暄微微一笑,心裏暖意湧動,挨着九寧坐下,“我沒事。”
九寧不大放心,周嘉言看起來比周嘉暄要壯一點,論文才肯定是周嘉暄更勝一籌,但打架的話就不一定了。
她跪在榻上,抓着周嘉暄的肩膀,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裏裏外外檢查一遍,老氣橫秋地點點頭,“嗯,很好,沒有受傷。”
三哥還挺厲害的!
周嘉暄輕笑,拉她坐好,擡起她的下巴,仔細看她額頭上的紅腫,“疼不疼?”
“當然疼了!”九寧道,“明天找長兄要診金,十兩金,一文不能少!”
周嘉暄笑了笑,突然道:“對不起。”
語氣惆悵。
九寧滿不在乎道:“是長兄砸的,和阿兄沒關系。”
周嘉暄手指勾起,刮刮她鼻尖,“如果我不和大哥起争執,他也不會誤傷你。”
九寧擡起眼簾看他,發現他面色有些沉郁。
她低頭想了想,眼珠一轉,笑着說:“阿兄不用愧疚,就算那一下是你砸的,我也不會生氣,你不是有心的。下次你們吵架,我先敲門!”
周嘉暄挑眉。
九寧摟住他的胳膊,仰臉朝他笑,頰邊一對淺淺的梨渦。
相對無言,沉默了很久後,周嘉暄臉上漾起清淺的笑,輕聲問:“觀音奴這麽偏心?”
九寧抱着他的胳膊點點頭,理直氣壯:“對呀,阿兄對我好,我就是這麽偏心阿兄。”
周嘉暄沒說話,笑了很久。
他心情似乎好了點,神情沒那麽抑郁了。
九寧故意賣弄,自告奮勇要彈琵琶給他聽。
周嘉暄忙笑着捂耳朵。
九寧氣得捶他。
鬧了一會兒,陪他坐下看書,一直到夜幕降臨,各處點起燈火,九寧才從他院子出來。
侍婢們在外面等她,簇擁着她回房。
更深夜靜,燈火幢幢,走到半路,一陣狂風呼嘯着卷過庭院,然後是一陣噼裏啪啦響,豆大的雨滴砸在廊檐上,竹絲燈籠在風中劇烈抖動。
“怎麽就落雨了?”
銜蟬抱怨了一聲,留下兩個婢女陪九寧在曲廊避風的地方等着,帶了另外兩個人去蓬萊閣拿雨具。
夜風寒涼,落雨之後更冷,九寧抖開披帛籠在肩上,掃一眼黑魆魆的庭院,瞳孔猛地一縮。
牆角芭蕉叢後面,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蜷曲着躲在那兒——那不是多弟嗎?
九寧眼神示意身邊兩個婢女噤聲,順着多弟的視線看過去,嘴角輕輕抽了一下。
她看到一個背影,高挑清瘦,夜色中看不清面容,但那頭用錦緞束起的卷發太好辨認了。
多弟怎麽會認識周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