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治愈
月已西沉,夜色朦胧。
八角燈籠散發出黯淡的光芒,籠在周嘉行臉上。
大概是學武的原因,他的眼睛亮得驚人,目光明銳。
九寧又抖了一下。
銜蟬離得近,見她輕顫,連忙問:“是不是冷?”
九寧收回視線,搖搖頭,攏緊翠羽鬥篷,低着頭步下石階。
周嘉行掃她一眼,注意到她臉色蒼白,腳步遲疑了一下,看她沒有回房的意思,沒有作聲,拔步跟上。
刺史府大門前燈火通明,十郎和十一郎的家人全都迎了出去,等着迎接雪庭的車駕。
門口熙熙攘攘,臺階底下也站滿了人。
僮仆飲墨讓九寧在花廳裏等着,“三郎說外面人多,九娘身子嬌弱,就在裏面等着罷。”
九寧一笑,周嘉暄肯定怕她和五嬸他們起争執,才會特意隔開他們。
半夜爬起來,她有點犯困,坐下喝了兩杯茶。
侍婢們圍坐在坐榻周圍陪她說話,她端着茶杯想心事,視線一直往外飄。
周嘉行站在外面戍守。
天氣寒涼,又是下半夜,外面想必很冷,她剛才只在長廊裏走了幾步路,手腳凍得冰涼。
同樣是周家血脈,一邊是錦衣玉食、奴仆簇擁的郎君小娘子,一邊是被趕出家門、孤苦無依,小小年紀就不得不冒着殺頭的風險販私鹽的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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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了誰都會覺得不公平。
沉思間,走廊裏傳來一串腳步聲,九寧放下茶杯,下榻迎出花廳。
遠處幾點搖曳的燈光慢慢靠近,兩個身姿高挑的少年并肩走了過來。
周嘉暄錦衣繡袍,眉目溫潤,走在靠前一點的地方。
他身旁的少年肩披墨色鬥篷,戴了兜帽,看不清面容,行走間風吹衣袍獵獵,露出鬥篷底下的灰色僧衣。
九寧一看到周嘉暄,就不由得想起剛才那個夢,忍不住朝他跑了過去,拉住他的手,“阿兄!”
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才覺得心裏踏實了一些。
對她好的人不多,不管最後她能不能完成任務,她希望阿翁和三哥能長命百歲。
周嘉暄正壓低聲音和雪庭說話,眼前青影一閃,九寧已經撲到他身前了。
小手緊緊抓住他的,雙眉微蹙,臉色有些白。
周嘉暄不明所以,摟住她輕輕拍了兩下。
銜蟬跟過來,笑着解釋說:“郎君,九娘剛才做了個噩夢。”
周嘉暄輕笑了幾聲,摟着九寧,對一旁的雪庭道:“讓你見笑了。”
雪庭擡起頭,黑色兜帽下露出一張如畫的秀淨臉龐,目光如冬日初雪,平靜澄澈。
他搖頭示意無事。
周嘉暄低頭,手指擡起九寧的臉,柔聲哄她:“好了,夢醒了就不怕了,噩夢都是假的,不是真的。”
九寧抱着他的腰,臉埋在他的錦袍上使勁蹭了好幾下。
夢不會是真的,她是那個變數,等她長大了可以保護三哥。
三人進了花廳,侍婢過來奉茶捧果。
九寧擦了把臉,朝雪庭見禮。
雪庭側身站着,沒有受她的禮:“舉手之勞罷了。”
九寧這會兒心情沒那麽沉重了,聽他說話語氣溫和,人又長得漂亮,笑着問:“我可以叫您舅舅嗎?”
旁邊的周嘉暄對她使了個眼色。
九寧忙道:“我失禮了,請雪庭師父不要和我一般計較。”
出家人都要斬斷塵緣,雪庭是慧梵禪師寄予厚望的親傳弟子,日後要繼承慧梵禪師的衣缽,稱呼他為舅舅實在不妥。
雪庭擡眸,目光在九寧臉上轉了一轉。
她笑意盈盈,頰邊梨渦輕皺,看起來很放松。
“只是個稱呼而已。”
他雙手合十,淡淡道。
聽了這話,周嘉暄差點打翻手裏的茶盞,詫異地看了他好幾眼。
周圍陪雪庭下山的武僧似乎也吓了一跳,互相對視一眼,面露古怪之色。
九寧沒意識到雪庭說了什麽,直到周嘉暄頻頻給她遞眼色,她才張大嘴巴,反應過來。
其實她只是沒當過好人,不知道和雪庭這種真正的大善人說什麽,随便說着玩的……
半晌後,九寧決定打蛇随棍上。
大好機會,不能錯過呀!在雪庭這個出家人看來,叫舅舅和稱呼他的法號沒什麽兩樣,可在世人眼裏,絕對是不一樣的。
有個慈悲為懷的舅舅高僧,還怕當不好一個聖母嗎?
而且還能拉近和雪庭的關系。
九寧腦子裏念頭轉得飛快,笑着遞了杯茶給雪庭,道:“深夜勞舅舅下山,辛苦舅舅了。”
雪庭接了她的茶。
也等于應承了她這一聲“舅舅”。
互相厮見過,十郎和十一郎的祖父找了過來,請雪庭移步。
原來雪庭到了刺史府以後并沒有直接去看十郎和十一郎,而是先過來見九寧。兩家人都快急瘋了,好不容易把大救星盼過來,還沒來得及好好奉承幾句,大救星根本不理會他們,擡腳就走了。
婦人們哭得更厲害了。
兩位祖父無法,只能厚着臉皮過來,求雪庭趕緊去瞧一瞧兩個孩子能不能救。
雪庭端坐于榻前,神色平靜,慢慢放下茶盞,吩咐身後的一名武僧,“你過去看看。”
武僧應喏。
十一郎的祖父臉色一僵,這是什麽意思,随便找一個下人敷衍他們?
不是說雪庭小師父慈悲親和,眼中衆生平等,不論對世家還是對平民老百姓都一視同仁的嗎?怎麽今天态度這麽冷淡?
難道他們家的兩個小郎君連那些平頭老百姓都不如?
張口想要說什麽,旁邊的族人眼疾手快,怕他得罪人,忙拉住他的衣袖。
“雪庭小師父是高門子弟,難免清高,聽說他身邊的人也通醫術,先讓那個下人看看再說,別冒犯了小師父。”
十一郎祖父心中暗恨,但有求于人,腰杆實在硬不起來,只得先領着武僧回院子。
等族人們離去,周嘉暄扭頭問雪庭:“那毒好不好解?”
雪庭點點頭,“剛才聽你說起他們的症狀,不算嚴重,兩劑藥就夠了。”
周嘉暄放下心來。
果然不一會兒,飲墨小跑進花廳,喜滋滋道:“好了,兩枚藥丸送進去,十郎已經醒了!十一郎的臉色也好多了,能聽得見人說話。”
又對着雪庭作揖,道:“使君已經預備了素宴。”
雪庭站起身,戴上兜帽,“不必了,既然兩位郎君已經蘇醒,就不打攪府上了。”
不等周嘉暄說什麽,九寧忍不住開口挽留他:“舅舅,你幫了我的忙,我還沒好好謝你,外邊天色已黑,先住一晚再走吧。”
“對,你深夜下山,又深夜上山,別說人受不住,就是馬也疲累。我們家也不能這麽怠慢客人。”
周嘉暄示意飲墨去準備廂房。
雪庭仍是搖頭,“我們是出家人,不講究這些。你是知道我的,我向來如此。”
周嘉暄知道他性子清冷,雖然行善事,但不愛和人打交道,便沒有再勸。
說話間,他已經出了花廳,武僧們簇擁着他出去。
九寧在後面相送,一直送到長廊外面。
“不必再送了。”
雪庭回頭,墨色鬥篷幾乎和黑魆魆的夜色融為一體,轉身和兄妹二人拜別。
周嘉暄和九寧忙回禮。
九寧讓阿二和阿三代自己送雪庭回永安寺,“舅舅路上小心,夜裏風大,寧可走慢些。”
雪庭看她一眼,視線落在她手腕上。
九寧保持擡手的姿勢,讓手腕上的佛珠更顯眼。
因為知道雪庭要來,她特意讓銜蟬找出他送的佛珠戴上,剛才厮見的時候還故意拉高袖子,他總算注意到了。
雪庭沒說話,暗夜中神情模糊。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對周嘉暄道:“我聽師父說,周都督為九娘備了一份生辰禮,想來過兩天就能送抵江州。”
九寧呆了一下,周都督不是遠在長安嗎,竟然又給她準備生辰禮了?
等等,雪庭是怎麽知道的?
周嘉暄也有些意外,不過既然是周都督給九寧準備的驚喜,肯定是好東西,笑了笑,沒有多問。
提前知道,就不是驚喜了。
想到又能得到一份生辰禮物,而且周都督出手,一定是很不一般的生辰禮物,九寧心癢難耐,眨巴眨巴眼睛,希望雪庭能透露一點內幕。
是價值千金的古董?還是世所罕見的珠寶?
雪庭卻沒有接着往下說,朝二人颔首致意,轉身離去。
五六個武僧緊跟上去,一行人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濃稠夜色中。
那邊周刺史準備好宴席,親自過來請雪庭。
十郎和十一郎的家人欣喜若狂,也紅着眼睛過來,要給雪庭磕頭。
到了這邊,卻被告知雪庭已經帶着他的随從離開了。
衆人目瞪口呆。
九寧今晚也大開眼界。
來去如風,說的就是雪庭吧?
出家人都這麽大公無私嗎?
做了好事,不要報酬,不要感謝,甚至連一頓齋飯都不要……拔腿就走了……
來如流雲,去如清風。
哪像她,每次被迫做了點小善事,一定要想辦法讓別人知道。
第二天早上起床,坐在鏡臺前梳洗,九寧才想起來準備好的茶葉還沒送出去。
她叫來馮姑,要她找個妥帖人把茶葉送去永安寺,另外再添些上好的銀器,尤其是名貴的茶具——都攀上親戚了,不能小氣。
馮姑應了。
十郎和十一郎順利脫險,籠罩在周家衆人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下人們也覺得輕松不少,至少可以放心大膽地想笑就笑。
九寧作息規律,依舊是一大早去箭道練騎射。
昨晚後來沒有做夢,所以看到周嘉行拿着小弓和箭囊朝自己走過來的時候,九寧心平氣和,沒有拔腿就跑。
照樣練習站位和拉弓。
“蘇家哥哥,你認識我伯祖父?”
練習是非常枯燥的事,九寧閑着也是閑着,狀似無意地試探周嘉行。
周嘉行低頭檢查箭囊裏的箭矢,好半天後,才回了一句:“見過幾次。”
聽他的口氣,周刺史應該還沒有拿嗣子之位來拉攏他。
九寧擡頭看他,指尖忽然像被針紮了一樣刺疼。
她低低叫了一聲,手指擦過弓弦,兩根指頭立刻擦掉一層油皮,傷口冒出殷紅血珠。
九寧還沒反應過來,旁邊伸過來一雙手,拿走她手裏的小弓。
一聲細微的、清脆的輕響後,周嘉行單手握拳,另一只手握住九寧的手掌,飛快掃視一遍,确認傷口沒有大礙,立刻松開她的手。
他退後兩步,示意不遠處的侍婢過來。
侍婢們一片驚呼,提着裙子跑過來,小心翼翼給九寧包紮。
“九娘為什麽一定要學這些拳腳功夫、騎射本領呢?”小婢女捧着九寧受傷的手,一臉心疼。
為什麽?當然是為了将來被逼嫁人的時候好逃命呀!
九寧嘶嘶直吸氣。
不知道怎麽回事,剛才手指突然像針紮一樣,一不小心就走神了。
她笑着和哭喪着臉的侍婢們開玩笑,“等我練成本領,變得和阿翁一樣厲害,以後就沒有人敢欺負我了!”
侍婢們勉強笑了一笑。
九寧手指受傷,今天自然不能再接着練,周嘉行派人送她回蓬萊閣。
回到卧房,銜蟬幫九寧搽藥。
卷起她的衣袖後,銜蟬臉色大變:“九娘,還有哪裏受傷了?”
“只有手指。”
九寧道,擡起手腕,順着銜蟬的視線看過去,呆了一下。
藕節般的皓腕上,有一道鮮紅的血印。
銜蟬大驚失色,拿起錦帕輕輕擦拭了一下。
血印很新鮮,一擦便變淡了。
銜蟬猶不放心,仔細檢查九寧全身,确定她身上沒有傷口,才拍拍胸脯長舒一口氣。
“也不知道在哪兒蹭到的,那麽一塊,看着真吓人。”
九寧蹙眉。
片刻後,她悶哼一聲,右手緊緊握住自己的左手手掌。
掌心像是被利刃劃過,疼得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