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改變
周刺史知道那個相貌平平的弟媳在堂弟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他還記得周都督帶着媳婦兒子到周家的第一天,有人嘲笑弟媳,周都督二話不說擡腳就走。
“什麽玩意兒!老子不受這個氣!”
族老們沒想到這個遠支的孤兒脾性這麽大,榮華富貴唾手可得,竟然說走就走。
好說歹說才把人留下了。
弟媳去世時,周都督還當壯年,又是手握重兵的大都督,不少人前來說媒,別說是二八妙齡女郎,天仙似的人物也盼着嫁給他。
其中不乏世家之女。
周都督對勸說他的人道:“我已經娶過娘子,此事以後不必再說。”
大家感嘆一兩聲,沒當一回事,覺得周都督肯定還會續娶的。
連周百藥也這麽覺得,不止一次擔心周都督續娶影響他的長子地位。
一晃多年過去,周都督仍舊形單影只。
其他藩鎮霸主,哪一個不是嬌妻美妾,左擁右抱?
周刺史作風簡樸,不好美色,後院也有幾房貌美姬妾。
周都督卻始終沒有續娶的打算。
少年夫妻,相濡以沫。
周都督為人粗莽,很少當着外人的面懷念糟糠之妻,誰能想到他竟然會為了一個平凡的女人不再娶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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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刺史了解過繼來的堂弟,自然也清楚堂弟的喜好,知道他看重什麽,厭惡什麽。
小九娘很漂亮,五官精致,一望而知是個美人胚子,這一點不像她祖母。
像的是說話時那種得意洋洋的神氣。
堂弟喜歡小九娘,願意縱着她,寵着她。
那麽周刺史絕不會為難小九娘。
他喜歡誠實的後輩。
不管他們在外面怎麽調皮搗蛋,任性驕縱,面對長輩能如實說出自己的想法,一般不會壞到哪裏去。
小九娘是崔氏的女兒,周都督的掌上明珠,她有驕縱的底氣。
周刺史覺得九寧不想幫忙情有可原,雖然他不贊同她的做法。
“九娘,你如果答應幫忙,十郎和十一郎會很感激你,以後不敢再欺負你。伯祖父也會獎勵你,你想要什麽?”
周刺史循循善誘。
九寧低頭思考。
經過這些天的事,衆人眼中的周百藥脾氣暴躁、有不慈的嫌疑,以後不能再以父親的身份拘束她。
族人也見識到她的混不吝了,今後應該不會再有拿蛇吓唬她這種事。
周都督連騎射都鼓勵她學,對她沒有什麽規矩上的要求。
如果再把周刺史也拿下,以後她就能耳根清淨,安安心心做她要做的事。
至少在周都督出事之前,她可以暫時擺脫閨閣小娘子的束縛。
對方有求與自己,不趕緊趁機獅子大開口,豈不是浪費?
“伯祖父,我不要什麽獎勵。”九寧坐直身子,“十郎、十一郎能去的地方,我也想去。”
周刺史有些意外。
幾個孩子之間的争端,就是從争搶箭道開始的。
看起來好像只是小孩子搶地盤,其實是所有郎君下意識排斥九寧,聯合起來驅趕她。
箭道、族學、祠堂,這些地方并不歡迎小娘子。
九寧不是不要獎勵,她要的東西可比獎勵的難度大多了。
難怪百藥管不住小九娘,她不是貞靜柔順的小娘子。
周刺史沉默了許久。
兵荒馬亂,烽煙四起,亂世之中,他引以為傲的那些學識,遠遠不如拳頭頂用。
是男是女,有那麽重要嗎?
反正只要小九娘一日姓周,就必須服從宗族。
周刺史很快做了個決定,點點頭,微笑道:“好,伯祖父答應你。”
使君之諾,擲地有聲。
果然是常和周都督打交道的人,痛快。
九寧當即道:“侄孫女這便回去寫帖子。”
起身告辭,正要走,想起一事,試探着問:“伯祖父,您知道蘇晏嗎?”
周刺史嗯一聲,“他不錯。”
他神情平靜,好像沒什麽異常。
九寧出了花廳往回走。
夾道兩旁的竹林罩下稀疏的斑影,她穿過林子,遠遠看到幾個仆從押着一個披頭散發的小婢女經過,腳步一頓。
旁邊的侍從解釋道:“使君派人查十郎和十一郎院子裏的人,要把那個放毒蟲的人揪出來,已經查出些眉目了。”
周刺史手腳真快,這麽快就抓到人了。
隔得太遠,九寧看不清那個小婢女長什麽樣,也不知道認不認識。
她回房寫帖子,交給周刺史的侍從。
侍從立刻出府,飛奔上馬,直奔永安寺而去。
寫完帖子,九寧丢開筆,出門去找周嘉暄。
剛出了長廊,迎面一個穿圓領仙鶴錦袍的少年快步走了過來,正是三哥周嘉暄。
“阿兄,我正要去找你。”九寧輕笑,加快腳步小跑過去,問,“雪庭師父喜歡什麽?”
周嘉暄似乎有話要對她說,先沉默了一會兒,反問:“問這個做什麽?”
“我請他下山,勞動他走一趟,要準備謝禮呀。”九寧挺起小胸脯,“他是我請的,就是我的客人,我要當面謝他。”
“他是出家人,喜歡的東西你不懂。”
周嘉暄牽起九寧的手,送她回房。
九寧笑着道:“阿兄這話就不對了,我雖然不懂,不耽誤我送禮呀。投其所好,我只要知道他喜歡什麽就行,用不着懂。”
周嘉暄拍了拍她發頂。
婢女送來烹好的茶,周嘉暄一看那茶湯就知道是劍南那邊送來的蒙頂茶,這茶是貢茶之首,有人稱之為天下第一茶。
他端起琉璃茶碗,淺啜一口:“他喜歡好茶葉,你送他些茶餅就好。”
九寧記下,吩咐銜蟬:“找幾罐好茶葉備着,去庫房拿兩套鎏金銀茶具,要品相雅致的。”
周嘉暄靜靜喝茶。
九寧看出他有話要說,吩咐完,打發走侍婢,直起身,對着他做了個揖,“阿兄,你是不是要罵我呀?”
她今天公然對周百藥和族中女眷們不敬,周嘉暄肯定從其他人那裏聽說了。
周嘉暄過來找九寧,确實是為了這事。
他覺得九寧做錯了。孩子之間打打鬧鬧、起争執是常有的事。十郎和十一郎生命垂危,她不該在這個時候使小性子。而且她公然頂撞長輩,是為魯莽。
作為兄長,他有責任教導九寧,督促她改正錯誤。
可對着九寧那雙隐隐含笑、帶了絲狡黠的眸子,周嘉暄發現自己一句批評她的話都說不出來。
他嘆了口氣。
兩人跪坐在簟席上,中間隔了張黑漆小幾,聽他嘆氣,九寧立刻手腳并用爬到他身邊,抱住他的胳膊輕搖。
“阿兄,我錯了,不要罵我,好不好?”
拉長聲音讨饒,心裏卻暗暗道:不過我不會改的~
周家那幫親眷是什麽人?他們逼迫小九娘為家族犧牲,又在小九娘回到周家後嘲笑她水性楊花、一女嫁幾夫,忘恩負義,厚顏無恥!
九寧知道怎麽讨周都督喜歡,怎麽和周刺史講條件,自然也知道怎麽打動周百藥、怎麽和族中女眷和睦相處。
她只是不想費這個心罷了。
周嘉暄低頭看着撒嬌的九寧,知道她并沒有誠心悔過,苦笑了一下。
擡手刮刮她鼻尖,“下次不許這樣了。”
“嗯!”
九寧眨眨眼睛,乖巧地點點頭。
下次不這樣……那下次就争取更氣人吧。
帖子送出去後,十郎和十一郎的家人翹首以盼,等着雪庭師父下山。
兩家人隔一會兒就派出幾個仆從騎馬去路上迎,免得雪庭師父路上耽擱了。
事情鬧得這麽大,八娘怕五娘傷心,趕過來陪她,“雪庭師父一定會來的,你別哭了。”
五娘拿帕子在發紅的眼角輕輕按了按,哽咽着道:“阿婆她們全給九娘跪下了,九娘還不肯幫忙,沒人看過她寫的帖子,雪庭師父真的會來嗎?”
八娘皺了皺眉,小聲勸她:“別多想了,九娘就是使小性子,不至于真的見死不救。”
五娘淚落紛紛:“我們和九娘來往不多,誰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
八娘咳嗽了幾聲,心虛地扭過頭。
她才不會承認,每次在府裏遇到九寧,她都會忍不住盯着堂妹看,心想這個妹妹真漂亮啊,要是她每天和自己一起玩就好了。
只要堂妹聽她的話,乖乖叫她姐姐,她一定會好好護着妹妹的!
因為存了這麽個想頭,她總是忍不住留意九寧,這一留意,她發現九寧心地特別好,經常仗義執言幫別人解圍,還送布匹銀錢給那些可憐人。
九寧那麽天真善良,怎麽會不顧十郎和十一郎的死活呢?
八娘篤定九寧會幫忙,不過這話她絕不會說出口的。
她和九寧不熟,一點都不熟!
日暮低垂,蜻蜓低飛,天邊雲霞翻湧,燒得半邊天空一片璀璨。
永安寺那邊還沒有消息傳來。
天色愈發昏暗,府中各處次第點起燈籠,周家人望着空蕩蕩的巷口,臉上難掩失望之色。
周刺史房裏的侍從走出來,對衆人道:“天色已晚,夜晚不便下山,使君說雪庭小師父明早會來的,先安排人守着十郎和十一郎,明天再做計較。”
兩家男人相顧無言,長嘆一口氣,轉身回去。
婦人們不肯回房,仍然在門前苦等。
下人們不敢苦勸,只能回房取來厚衣裳給幾位主子添衣,陪着一起等。
九寧寫完帖子就撒手不管了,吃過飯,洗臉,擦潤膚的脂膏,全身上下都塗得滑溜溜香噴噴的,躺下,一覺好睡。
夢裏暈暈乎乎的,好像回到那天看比賽的打球場,場上沒有參賽的兒郎,也沒有駿馬蹴鞠。
只有三個人。
躺在地上的是一名眉眼俊秀的年輕男子,頭上的金冠、玉簪散落在地上,長發披散,神情凄怆,眼中似有淚光。
另一個男人手中執劍,窄袖戎裝,一頭濃密的卷發,五官英挺,眸色清淺。
她跌坐在不遠處,望着眼前兩個男人,視線模糊,似乎哭了很久。
男人舉起手中長劍,對着地上的年輕男子劈了下去。
年輕男子不閃不避,在看到長劍落下來的那一刻,嘴角竟然揚起一絲微笑。
她看到他雙唇翕張,輕輕喚她的名字:“觀音奴,乖,別看。”
長劍斬下。
執劍的男人轉身,一步一步朝她走過來。
“阿兄!”
九寧驚坐而起,一頭冷汗。
羅帳外守夜的侍婢們吓了一跳,忙披衣起身,打水服侍她梳洗。
“九娘是不是魇着了?別怕,夢都是反的。”
銜蟬喂九寧喝了幾口溫茶,摟她入懷,輕輕拍她的背,哄她入睡。
九寧緊緊抱着銜蟬,臉色蒼白。
她夢到二哥周嘉行當着她的面殺了三哥周嘉暄。
這和小九娘的記憶不一樣……
記憶裏周嘉行恨的是周百藥,和她沒什麽瓜葛,甚至沒說過話,也沒和三哥發生過争執,三哥是為了救她死的,她随後跳下城牆香消玉殒,怎麽可能又死而複生死在周嘉行手裏?
難道因為她的出現,改變了事情的走向,她夢到的不是前世,而是将來?
周嘉行弑父弑兄,連沒害過他的三哥也不放過?
他執劍朝自己走過來,下一個要殺的,就是她這個妹妹吧?
九寧閉上眼睛。
好可怕。
這時,門外遙遙傳來說話聲,接着外邊的門被叩響,仆婦低聲道:“九娘,雪庭小師父來了,三郎說讓九娘起來去迎一迎。”
九娘擡頭,望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有些詫異。
她以為雪庭明天才會來。
這麽晚了,鮮少下山的他竟然因為她的一封帖子連夜趕路,她明明在帖子裏說了不用急,他後天來都不要緊的……
果然是出家人,真的慈悲為懷。
“再拿五罐茶葉!”九寧一揮手,“拿最好最貴的!”
侍女們燃了十幾支大紅燭,幫她裝扮上,送她出門。
出了長廊,等候在外邊的護衛們默默跟上來。
打頭的少年窄袖袍衫,錦緞束發,暗夜中五官顯得比平時更深刻英挺,貴氣天成。
九寧還記得夢裏他執劍朝自己一步一步走過來時那種幾乎要窒息的壓迫感,忍不住打了個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