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求助
小娘子鼻尖通紅,平時總是明亮有神的雙眸微微低垂,長睫微顫,神色黯然。
似乎怕周嘉暄責怪,她垂下眼簾不敢看他,捂着臉小聲怯怯道:“阿耶那一下沒打準我的臉,打到我頭上的金箔了,我腦袋好疼。”
把金箔剪成各種精巧玲珑的花朵形狀,用以貼在發鬓間做裝飾,是時下流行的一種妝容。
九寧喜歡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今天簪了不少牡丹花金箔,這會兒她發髻散亂,金箔也不知道掉到哪裏去了。
只剩一支固定發髻的金簪可憐兮兮地挂在散亂的發絲間。
瞧着怪可憐的。
她最愛漂亮了,小小年紀就開始講究,不管什麽時候都穿戴整齊,襦衫長裙披帛一套套搭配好,出門赴宴參加賞花會更要隆重裝扮,賞紅花時穿藕絲裙,賞黃花時穿茜色裙,賞紫花時穿素色裙,首飾也一匣匣分門別類放好,換一套衣裙,首飾跟着換個花樣,什麽時候這麽狼狽過?
周嘉暄嘆了口氣,沒有多問。
“好了,都是阿耶不好,別難過了。”
不管阿耶那一巴掌有沒有打到觀音奴的臉,他擡起手的那一刻,就是他錯了。
見周嘉暄沒有怪自己的意思,九寧立刻眉開眼笑,扒着他的肩頭,蹭蹭他的臉。
周百藥那一掌掃過來時,她趕緊擺好姿勢,擡起胳膊主動一迎,讓他的巴掌挨着自己的手擦過去,然後噗通一聲順勢往地上一倒。
聲音響亮,特別吓人。
其實那一巴掌沒打正,力道都落在她手背上,當時正廳裏的人根本沒想到周百藥真的會打她,沒有注意到她的小動作。
連周百藥自己都呆了。
周嘉暄送九寧回房,“頭還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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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寧往榻上一躺,一手扶額,一手捧心作虛弱狀,輕聲說:“有點頭暈。”
一大早起來就被叫走了,她還沒吃朝食呢,這是給餓的。
周嘉暄擡手,手指一下一下輕柔地撫過她兩鬓,幫她整理好亂發。
“先睡會兒,待會兒讓郎中看看。”
九寧精神着呢,根本不想睡,趕緊道:“肚子也疼,早上什麽都沒吃。”
周嘉暄一時無語,看她不像是頭疼的樣子,無奈一笑,扭頭,吩咐侍婢們準備朝食。
竈房仆婦很快送來熱騰騰的杏酪饧粥和剛做好的五福餅。
九寧傷着臉的事像插了翅膀一樣,已經飛快傳遍整個周家。仆婦很貼心,怕她不方便,特意将五福餅按照五種餡料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插上銀簽子,更容易入口。
等九寧吃完朝食,郎中過來了。
周嘉暄要他仔細檢查九寧的腦袋,“剛剛挨了一下,不知道嚴不嚴重?”
榻上的九寧立刻擺出一副緊張兮兮的表情,大眼睛看看周嘉暄,再看看郎中,有些無助。
好害怕呀!
周嘉暄拍拍她的手,溫和地安撫她。
郎中很不高興,忘了尊卑,厲聲斥道:“腦袋是多脆弱的地方,碰一下可能要人命的,怎麽能對着這裏打?!”
小九娘多乖多聽話呀,生病的時候從來不會哭鬧,讓吃藥就吃藥,而且生得這麽漂亮,誰見了都覺得眼前一亮,郎君怎麽能狠得下心打她呢?
虧他還是個讀書人,讀書人怎麽能打自家閨女?
郎中在心裏暗罵自家主子,仔仔細細檢查好幾遍,确認九寧沒有傷到腦袋,吐了口氣。
“還好沒事,以後不能這麽沒輕沒重的。”
周嘉暄放下心,親自送郎中出去。
九寧倚在榻上打了個瞌睡,醒來洗把臉,換了身紅地狩獵紋窄袖錦袍,束起長發,走出房門,對站在廊檐下背對着自己的卷發少年道:“蘇家哥哥,我們去箭道吧。”
周嘉行似乎愣了一下,徐徐轉過身,眼簾擡起。
“早上落雨了。”他看一眼九寧,擡頭望着雨後明淨的天空,“今天不用練箭。”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九寧覺得他的目光似乎有意無意在自己臉頰上停留了那麽短短一瞬。
等她想要确認的時候,周嘉行已經收回視線了。
她喔一聲,轉身回房,右腳踏進門檻時,忽然想起什麽,又轉過身,擺擺手,示意侍婢們退下去。
等其他人都退下了,她走回周嘉行跟前的長廊上。
“蘇家哥哥,你們是不是每隔十天就給阿翁寄一封信?”
周嘉行嗯了一聲,這不是機密,周都督不在江州的時候,府中幕僚會每隔幾日去信報告江州最近一段時間的事務。
九寧靠坐在欄杆上,雙手托腮,看着周嘉行那雙淺色的眼眸,壓低聲音問:“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周嘉行站在外邊廊檐下,和廊檐裏頭的九寧平視。
雨後空氣清新,日光也像是被雨水一層層淘洗過,格外明澈,斜斜落在她頭頂上。
她歪着腦袋看他,烏黑的眸子,神态天真平和。
周嘉行不由得想起商隊從海上帶回的明珠,從普普通通的匣子裏取出來,登時滿室寶氣浮動。
那一刻,來往沙漠、中原幾十年,最見多識廣、什麽奇珍異寶都見過的薩寶也不由得屏住呼吸。
明明光輝很柔和,卻讓人不敢直視。
有些人天生就比別人多幾分出衆氣質,容光懾人,不可逼視。
很難想象,眼前這個笑出一對梨渦的小娘子早上才被自己的父親打了一巴掌。
周嘉行一早在箭道檢查馬匹和箭囊用具,比周嘉暄晚到正廳,但目力敏銳,隔着大半座場院就能看清正廳裏的情形,清晰地看見周百藥那一巴掌狠狠朝着九寧的臉扇過去。
她竟然沒有哭,連啜泣也沒有。
或許是習慣了被這樣對待,所以反應平靜,睡一覺起來,又和往常一樣神采奕奕。
她母親很早就過世了。
周嘉行不是愛多管閑事的性子,尤其不想管九寧的事。
他只負責她在箭道的安全,其他的事和他無關。
口中卻淡淡問:“什麽事?”
九寧眼皮低垂,小聲說:“正院那邊的人肯定會寫信告訴阿翁今天阿耶打我的事,正好你也要向阿翁彙報養馬的情況,能不能順便幫我捎句話?”
這是要告狀?
“什麽話?”
“今天是我不對,我當着那麽多人的面頂撞阿耶,阿耶才會打我的。”
九寧嘆口氣。
“你幫我和阿翁說一聲,請他不要生阿耶的氣。”
周嘉行詫異的眼神掃了過來。
九寧對他笑了笑。
嘿嘿,她才不是好心。
正院的人一般不會在信上提起這種瑣碎小事,周百藥更不會主動給周都督寫信,九寧輾轉替周百藥求情,就是為了隐晦地告狀:阿翁不要怪阿耶呀,雖然他打了我,但是你不要怪他。
周都督脾氣暴躁,看到信後肯定勃然大怒:什麽,不成器的兒子趁老子不在家的時候打了寶貝孫女?
不怪周百藥?怎麽可能!
周嘉行回到周家也才幾個月而已,不懂周家父子之間的複雜關系,自然也看不透九寧的真實用意。
這個妹妹太天真了,竟然還對父親抱有期待。
果然是嬌養的小娘子。
周嘉行如此想。
卻鬼使神差地對着九寧點了點下巴。
九寧笑意盈盈,梨渦輕抿,“蘇家哥哥,謝謝你!”
周嘉行已經轉身面對着庭院,不看她了。
九寧唇角輕翹。
以為給她一個後腦勺就能吓走她嗎?
二哥,你太天真。
她看得出來,周嘉行仍舊不怎麽想搭理她,但不像一開始那麽冷漠,漸漸有一絲軟化的跡象。
早上那一下沒白摔。
周嘉行這人心冷如刀,不知憐香惜玉為何物,不過對輔佐他的部下和幕僚很好。
之前九寧對周嘉行示好,更多是為了試探。
高绛仙還沒出現,她眼前只有一個周嘉行整天晃來晃去,想不關注他都不行。
反正閑着也是閑着。
直到發現周嘉行是那個能幫自己躲過懲罰的漏洞,九寧才開始認真考慮怎麽接近他。
思前想後,她覺得最好的方法是——培養和周嘉行的戰友情。
周嘉行不喜歡周家人,所以家人這個身份不僅不管用,還是阻礙。
但如果是一個同樣被生父苛待的孩子,就不同了。
反正,所有黑鍋……全往周百藥頭上扣。
……
十郎和十一郎昏迷不醒,兩房人急得團團轉,全城的郎中請了個遍,也沒能治好堂兄弟。
最後請來的老郎中和之前幾位一樣,知道兄弟倆是什麽症狀,但就是束手無策。
兩房老太太哭得死去活來,十一郎的姐姐五娘眼睛都哭腫了。
老郎中醫者仁心,臨走時建議兩房人去永安寺碰碰運氣。
“對症才能下藥,我對毒蟲咬傷了解不多,不敢随便開方子。聽說永安寺雪庭小師父博學廣聞,醫術精妙,他或許知道怎麽解毒,府上可以試試。”
下人連忙将這話轉達給當家主母。
十一郎的祖母擦了擦眼淚,立即道:“那還等什麽,快去請啊!”
管家沒動身。
老太太手中拐棍重重地往磚地上一敲,怒喝:“還傻站着幹什麽?!”
管家為難道:“雪庭小師父俗家姓盧,出身高貴,傳言說他是當今聖人小時候的玩伴。如今雪庭小師父跟着慧梵禪師翻譯整理經書,雖然常常開俗講,但聽說一年到頭只出幾次山門。江州每年有不少世家想方設法往寺裏遞帖子,雪庭小師父一概不理會。想見他,必須上山。”
“上山太麻煩了,十一郎這個樣子,根本不能受颠簸。”一旁的五娘聽了這話,忍不住插嘴,“上次家裏齋僧,雪庭不是來吃齋飯了嗎?咱們周家是江州的望族,只要拿帖子去請,他一定會來的。”
“五娘有所不知。”管家搖搖頭,“慧梵禪師常常參加法會,雪庭小師父卻很少下山。上次使君盛情邀請,雪庭小師父婉拒說來不了,後來不知道為什麽還是來了,使君連說了好幾聲難得。”
老太太顫顫巍巍站起身,“既然使君的帖子有用,那就去找使君讨一張帖子來。”
“阿婆。”五娘站起來,扶住老太太,小聲說,“我聽八娘說,雪庭小師父認識九娘,還送了生辰禮物給她。”
老太太皺了皺眉。
九娘的母親崔氏出自名門望族,好像也是從長安來的。
“對對對,瞧我這記性!”老太太高興起來,“雪庭小師父是九娘的親戚,都是自家人,只要九娘開口,雪庭一定會來的!”
重新看到希望,一屋子哭哭啼啼的女眷齊齊松口氣,吩咐身邊侍婢:趕緊去找小九娘幫忙。
管家出去忙活,回來時,一臉愁容。
“十郎他母親剛才去那邊大房大鬧了一場……九娘她父親扇了她一巴掌,聽說扇得不輕。”
衆人面面相觑了一會兒,臉上讪讪。
五娘臉上發燙,忽然想起來,就在剛才,她的祖母、嬸嬸們正破口大罵九娘嚣張跋扈,心思歹毒,還說要是十郎和十一郎有什麽三長兩短,就和大房拼命……
結果一轉眼,她們這些罵過九娘的,得求着她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