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哥
九寧足足疼了一整夜。
刺史府在城中最繁華的東城,而周嘉行被趕走後不知所蹤,可能去了其他坊,夜裏城中宵禁,沒有刺史的手令,沒人能踏出坊門一步,違者會被巡邏的甲士當成犯人關押。
族長周刺史為官清正,積威頗深,家裏僮仆找到衙署,得知他正忙着和幕僚議事,沒敢進去打擾。
說到底,沒人在意九寧,所以僮仆不敢為她得罪周刺史。
只能等明天坊門開啓後再去找周嘉行。
馮姑幾人哭得淚水漣漣。
九寧嘆口氣,幹脆不叫疼了,蜷縮成一團,閉上眼睛。
吃藥不會好,或許只能等找到周嘉行,系統才會解除懲罰。
吳氏不知道她到底是哪裏不舒服,見她似乎睡着,覺得應該沒什麽大毛病,囑咐婢女小心守着,便回房去了。
九寧疼得一動不想動。
婢女守在榻前,絞幹帕子,不停為她擦拭額前冷汗。
她緊緊攥着錦被,手指幾乎痙攣,心裏一遍遍默數好吃的果子,等待痛苦減緩。
直到淩晨時分,才勉強睡着。
……
“九娘……阿兄沒用,阿兄救不了你……”
九寧聽到自己的哭聲,絕望而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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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仿佛置身在一團混沌中,辨不清方向。
風雨交加,電閃雷鳴。
城牆上回蕩着讓人心驚膽戰的狗吠,羽箭劃破雨幕,擦着他們的皮肉飛過。
喊殺聲從四面八方湧過來,追兵越來越近了。
她披頭散發,渾身濕透,雨水和血水順着寬大的裙裾流淌,拖曳出一條長長的痕跡。
遠處炮聲轟隆,軍隊正在攻城,地動山搖,厮殺聲震天。
她光着腳,抱着一個身負重傷的男人爬上城牆,淚如雨下。
前方是潰兵,後面也是追兵。
他們無路可逃。
九寧筋疲力盡,實在跑不動了。
她靠在插滿斷箭的牆垛上,推開男人。
“阿兄,你別管我,這是我的命……他們快追來了,你快走……”
男人沒走,擡起傷痕累累的手,拂去她臉上的淚珠,凄然一笑。
“阿兄不走……這一次,阿兄陪着你……”
一聲驚雷。
亂刀砍下,鮮血如注,濺了九寧一臉。
雨水是冰冷的,阿兄的血卻是滾燙的。
她呆若木雞,倚着牆垛,眼睜睜看着兄長被砍死在亂刀下。
亂兵們嘶吼着,朝她伸出手。
她嘴角輕翹,雨水順着姣好的面容淌下,輕輕張開雙臂。
猶如一顆從雲端滾落的晶瑩水珠,跌入無盡的暗沉雨幕中。
……
九寧睜開眼睛。
天已經大亮,幔帳高卷,光線透過六取折疊屏風篩進寝房,眼前一片刺目的亮。
她拂下軟煙羅帳子,皺眉回想剛才的夢,那是屬于小九娘的記憶。
開封城破,小九娘死的那一晚,有人來救她了?
那個人是誰?
夢中看不清對方的相貌,她喚對方阿兄,難道是大郎,還是三郎?
她記得關于小九娘的事情,知道主角的結局,但其他的事只知道個大概,大郎和三郎只是小配角,書中着墨不多。
救小九娘的不可能是大郎周嘉言,這個嫡長兄素來厭惡她,看到她時總是橫眉冷豎。
那只可能是三郎周嘉暄了,三哥脾性溫和,對她不錯。
又或者這只是個夢,沒有人救小九娘,只是她心底僅存的一絲幻想。
九寧閉了閉眼睛,疼了一夜,渾身酸痛。
又睡了半刻鐘,吱嘎一聲,外邊的門被推開。
婢女們的驚呼聲和雜亂的腳步聲遙遙傳來,有人不顧阻攔,直接推開槅門,大步走進寝房。
九寧掀開羅帳一角往外看,對上一雙飽含關切的眼睛。
來人正是她的三哥,周家三郎周嘉暄。
“怎麽病了?”
周嘉暄還穿着一身出門禮佛的玄色寬袖袍服,腰束彩縧,腳着烏皮履,眉眼間略帶疲色,顯見着剛從永安寺回來就趕過來探望她了,踱到床榻邊,擡手放在她額頭上。
九寧聞到濃郁的甜香味,是從他寬大的袖擺裏散發出來的,他和寺中僧人相熟,常去供香。
“我都好了。”
九寧坐起身,揉揉手臂。
周嘉暄松口氣,收回手,笑着點點她鼻尖。
“給你買了蒸饧糕,才剛聽馮姑說你肚子吃壞了,沒敢拿進來,讓她們收着,要是真好了,可以讓你吃兩塊。”
大概是腦海中小九娘記憶的緣故,九寧很習慣他的親昵,下意識就接了一句:“阿兄,我真好了,讓她們拿進來吧。”
周嘉暄摸摸她漆黑的頭發。
“等等,先讓醫工看看。”
嗓音溫和。
九寧倚着蜀錦大軟枕,細細打量周嘉暄。
他眉眼端正,生得俊秀,年紀雖不大,但師從名士,交游廣闊,氣度不凡,眉宇間隐隐一股書卷清貴氣。
周家兒郎中,他人品最出衆,才學也是最拔尖的。
夢中那個救小九娘的人是他嗎?
九寧目不轉睛,一直盯着周嘉暄看。
周嘉暄挑挑眉,手指微曲,輕敲她前額,“是不是還不舒服?”
九寧搖搖頭,抿嘴輕笑,一對梨渦皺得深深的。
“阿兄好看。”
周家族人把美貌的小九娘視作工具,周嘉暄卻能夠為救小九娘而死,不愧是名士教導出來的弟子,品行正直高潔。
和他們那個貪生怕死的父親周百藥一點都不像。
九寧是反派,但她也發自內心敬重那些傲骨铮铮的好人。
可惜很多名聲在外的正義之士大多數是沽名釣譽之徒。
周嘉暄怔了怔,繼而失笑。
“觀音奴最好看。”
他眉眼細長,笑起來的時候更添幾分溫潤氣質,像清晨林間的薄霧。
醫工是周嘉暄一大早請來的,為九寧看過脈案,含笑道:“不礙事,連藥也不用吃,若是還不消化,喝一碗酸湯便罷了。”
周嘉暄認真聽着,起身送醫工出去。
馮姑和婢女們連忙擠到床榻前,“九娘,今天可不能再像昨天那樣了!”
九寧無語了片刻,她真的不是吃壞肚子呀!
可惜沒人會聽她的解釋,馮姑問過醫工後,命令婢女們收走房裏所有裝果子的攢盒,順便把周嘉暄帶回來的蒸饧糕也帶走了。
“不管九娘怎麽撒嬌,你們都不許放縱她!”
馮姑厲聲訓斥婢女們後,冷冷道。
婢女們點頭如搗蒜,心裏卻暗暗發苦,小娘子撒起嬌來,誰忍心拒絕她呢?
馮姑自己也時常忍不住縱容九娘,囑咐完婢女們,又叮囑九娘,“九娘且忍幾天,等你養好了,想吃什麽,老奴親手給你做!”
九寧含含糊糊應了一聲,問起周嘉行來。
馮姑提起這茬就生氣:“不曉得他跑去哪裏了,派了十幾個人出去,竟然沒找到。”
九寧兩手一攤,倒回枕上。
男主果然是她天生的克星,還沒露面就害她遭受一場無妄之災,以後真對上了,她該不會天天被懲罰吧?
她只是默許馮姑趕走周嘉行,系統就毫不留情地懲罰她,如果她本人出面給周嘉行使絆子,系統是不是會變本加厲地折磨她?
系統沒有回話。
一如既往的高冷。
九寧忍氣吞聲。
她這人能屈能伸,臉皮早就錘煉得和城牆一樣厚,識時務者為俊傑,不就是當聖母嗎,她就不信自己做不來!
總之,九寧絕不會承認她這是慫了。
周嘉暄讓人煮了酸湯送到房裏,看着九寧喝下,“阿耶和伯父有事商量,長兄要去拜見老師,不能來看你。你好好養病,等你好了,阿兄帶你去永安寺看俗講百戲,還有會變法術的波斯人。”
九寧輕哼了一聲,周百藥不在乎女兒,才不會想起來看她,長兄周嘉言更不會關心她的病情。
周嘉暄這是怕她因為被父兄冷落忽視而心情低落,在哄她呢!
“阿兄,你去上學吧,我好着呢。”
九寧揮了揮胳膊,臂上套着的絞絲金臂钏叮當響。
周嘉暄現在還跟着老師讀書,那位老師是遠近聞名的學者,在家裏開館授學,只教兩個學生,一個是他,一個是一位身份貴重的名門子弟。
他叮囑九寧幾句,囑咐馮姑好生照料,起身出去上學。
馮姑送他出了院門,回房時感嘆道:“三郎是個好哥哥。”
九寧附和了一聲,問馮姑:“我母親的嫁妝單子是誰收着?”
“九娘問這個做什麽?”
九寧低頭手指頭,“閑着沒事,我數數母親留給我多少套頭面首飾。”
馮姑皺眉,好端端的,九娘怎麽想起先夫人留下的嫁妝了?
九寧年紀小,馮姑沒有多想,只當她好奇,笑着道:“那都是管家他們收着呢,鑰匙在阿郎那兒,九娘是不是想要新首飾?奴去把立春剛打的項圈、腕钏拿來給你玩?”
鑰匙在周百藥那兒?
九寧蹙眉,那就有點難辦了。
周嘉行和她有仇,高绛仙不知身在何方。
九寧昨晚煎熬了一整夜,痛苦讓她更清醒,經過深思熟慮後,她決定暫時不管那兩個人,先站穩腳跟再說。
首先得有自保能力,确保不能受制于周氏族人,她才能行動自由,順利完成這次任務。
坑女兒的崔氏也不是一無是處的。她用自己的婚姻成功換來周家的庇護,保住了崔家偌大的家財,族長周大伯為人端正,怕別人誤會他們家貪圖崔氏的家産,在崔氏死後,做主将她帶來的嫁妝全部封存了,說好等九寧長大出閣時全部給她當陪嫁。
殊不知,這一份豐厚的嫁妝,最後還是全部落入周氏族人手中。為了所謂的大義,正派的族長和周百藥選擇犧牲小九娘,包括她母親留給她的嫁妝。
九寧打算先把崔氏留給她的這份嫁妝搶回來,有錢能使鬼推磨,手裏有錢,她才能召集人手幫她跑腿。
再不濟,可以拿着錢揮霍一通。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不管最後任務能不能完成,先把錢花了再說,免得便宜周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