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決定
當雷歇爾意識到什麽救了他,他感覺到的不是慶幸也不是悲傷,而是不甘心。
一個堅信理性至上的天才法師,對魔法之外的世間萬物不屑一顧,将擊敗導師視為奮鬥目标。他為了改變命運努力多年,最後的勝利卻依靠了他完全無法理解、無法掌握、來自一個蹩腳法師無私奉獻的法術。對于雷歇爾來說,這不亞于被仇敵所救,或者敗于蔑視者之手。
他研究過這類法術,但是毫無進展。一個視進食與睡眠為冗餘、認為情感是幹擾與軟弱的人,要如何學會源于愛的魔法?他學不會他所抗拒的東西,最後只得出“不可理喻”的結論。哈,一種非理性的魔法,像在嘲笑雷歇爾的一切研究。
這就是雷歇爾來到圖塔隆的理由。
為情勢所迫,他終于屈尊學習這不可理喻的東西。我的老師來到血親身邊,觀察他們的言行舉止,測試他們的情感,期望親情是實驗室裏的一個變量,可以提取,可以模仿。我猜,要是雷歇爾的觀察得到了什麽成果,要是血緣的确能幫上什麽忙,他一定不介意給自己制造一些能用的血親。可惜親人們從生到死,雷歇爾的“親情”一直是一種角色扮演,他依然從未體會。
“很荒謬,是不是?”雷歇爾哂笑道,“我的母親将我賣給了導師,那荒誕的魔法卻證明了她‘無私的愛’。”
我只好說:“看起來愛并沒有固定标準。”
“但我們需要的那個法術有标準。”雷歇爾加重了語氣,厭煩地說,“別說得好像你很懂似的。”
關于愛這個話題,我想大部分人都比他懂吧。
“所以,您無能為力了?”我問。
雷歇爾的眉頭一下子皺起,顯然痛恨這種說法。“還有一周。”他模棱兩可地說,瞥了我一眼,“我至少能讓色欲主君得不到我們的靈魂。”
他沒說讓我們逃脫,只說讓魔鬼得不到我們的靈魂,這保底選項聽起來不太妙。要掙脫一個已經預定了你靈魂的魔鬼主君,沒有額外訣竅的話,剩下的路只有兩條:要麽再找個強大的存在投效,要麽索性魚死網破,讓自己魂飛魄散——我也曾是個黑巫師,還是雷歇爾的弟子,我清楚這些規則。
而當雷歇爾看向我,我意識到了他話語中有所保留。說得通俗一點,他不信任我。
我們都知道,一旦到了期限,我們之間的綁定咒文也失去了約束力。如果雷歇爾能掙脫,他當然可以設法解除綁定在找我算賬;如果雷歇爾跑不掉,那麽被他綁着下地獄成了最壞選項,我也能冒着付出巨大代價的風險想方設法不被拖下水。這很合理,咱們都有前科,大難臨頭各處飛好像才是最佳選項。
我甚至思考了一下懶惰主君的提議,排除掉它趁火打劫在最後關頭漲價的可能性(魔鬼的常見行徑),死後賣靈魂給懶惰怎麽都比被買一送一委身色欲來得好。只要解除綁定,雷歇爾是灰飛煙滅還是歸屬于何方,都不關我的事了。
這就是雷歇爾防備着的內容,無論出于找尋幫手考慮,還是出于他的獨占欲,他都不會讓我獨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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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抓了抓頭發,避開雷歇爾看不出喜怒的注視,思考了一下人生,做出了決定。
算了吧。
我不跑了,跑了那麽多年怪累的。這一回,我選擇相信雷歇爾一次。
這不是什麽愛的奉獻。在愛這個問題上,雷歇爾的問題在于不明白,我的問題在于太明白。我的腦子轉得太快,心裏那杆秤自主運行,權衡着愛與其他許許多多東西。我的每一個選擇都經過了大量的計算,比侏儒商人更加市儈。
與懶惰主君交易不過是債務轉移,事先大概還要與雷歇爾鬥智鬥勇,沒準同歸于盡。而如果相信雷歇爾,有一定幾率我們都幸存,另一些幾率我們一起被轉移到某位強大存在麾下,或者我們一起魂飛魄散。我知道雷歇爾不會讓我們被色欲主君弄到手,這就夠了。既然沒有自由逃脫的選項,那麽在僅存的這些選擇當中,與雷歇爾一起面對即将到來的命運,或者死于雷歇爾之手,都不算太壞。
我曾在最貧窮的地方掙紮求生,也曾被最富裕的貴人奉為座上賓。我當過肆意妄為的邪惡殺手,也曾與冒險者為友行俠仗義。我研究過形形色色的法術,見識過天涯海角的風景,遇到過各式各樣的人,嘗過花樣繁多的美食,唱過千奇百怪的歌。我當過盜賊、法師、游吟詩人和親王的情人。我愛過我危險的老師,我們在十多年的你追我逃、似成陌路後重逢,我還愛他,我得到了他。
很夠本了。
在雷歇爾說“他們不是你”的時候,或者在他問“你還會走嗎”的時候,我就這麽想過:這輩子真不虧啊。
最後一周,我哪裏也不去。我會留在雷歇爾身邊,聽從我的本心與我自私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