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所謂的外層監護室其實只是一個很簡陋的臨時病房——偌大的停車場四面透風,只是塞了一些簡單的阻擋物遮擋寒風,茯神踏入這地方的頭一秒就被迎面吹來的穿堂風吹得下意識縮起了脖子。
所有的車都被當作廢鐵一樣挪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數頂密密麻麻的帳篷,醫護人員不夠,這種時候能夠堅持在工作崗位上的醫護人員更是少之又少,所以整個停車場安靜的可怕,除了個別病人家屬在走動之外,只能聽見刺耳的風聲——
茯神找了幾個帳篷才找到一名醫護人員,報出了母親的名字,後者稍查詢後給了他個坐标,茯神匆忙道謝後便直奔而去——
壓根沒有聽見身後有人在提醒他“您的鞋去哪了”。
……
a區32號帳篷。
大概是十分鐘後,茯神帶着剛剛奔跑過後的微喘息撐着膝蓋站在了那頂帳篷面前,擡起頭,當看見裏面微微透出的昏暗光芒,他之前一直在劇烈跳動的心跳突然平靜了下來。
大約是三秒後,他伸出手試圖推開面前那頂帳篷,然而在手觸碰到那冰冷的帳篷擋風布時,他又像是想起來什麽似的猛地縮回了手,他顯得有些倉促地整理了下自己因跑動而散亂的頭發和衣角,再深呼吸一口氣,然後一把掀開面前的遮擋物。
——迎面撲來的是濃重的消毒水味。
仿佛生怕外面的寒風吹進帳篷,他很快的從掀起的那一條小小的縫隙溜進,遮擋布落下的同時,風聲被阻隔在了帳篷之外,耳邊靜悄悄的,只有監護儀器規律跳動的聲音。
茯神的目光移動,最終停留在了那一大排的病床裏最靠裏邊的那一個——病床上躺着一名大概是五十多歲的婦人,此時她正在安睡。
茯神動了動。
他覺得自己幾乎沒有發出什麽聲音。
然而,躺在病床上的婦人卻仿佛還是聽見了動靜,原本還閉着眼的她突然緩緩地睜開了眼——記憶中那雙永遠帶着安靜笑意的眼此時變的有些渾濁,然而,婦人卻還是在對視上茯神的第一秒,就微笑了起來。
“墨白?”
婦人的聲音之中帶着平靜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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茯神背着光,從楚夫人的角度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臉——茯神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回應,他只是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只穿了一只鞋子另外只鞋不翼而飛的腳,齊腰的長發,以及當他做出低頭動作時,耳上的耳環輕羽裝飾相互碰撞發出極為細小的聲音。
這個軀殼的身材和楚墨白可以算得上有些差距。
年齡上更是天差地別。
茯神猶豫了一會兒,擡腳緩緩走到那張病床邊,他俯下身,在那床邊跪下,然後他微微側過了臉,讓躺在床上的婦人能夠看清楚自己的臉——
做出這番舉動的同時,他幾乎是做好了對方詫異、抵抗或者是露出任何情緒的心理準備,然而當他靜靜的等待着那一刻的來臨時,出乎預料的是什麽也沒有發生——
病床上的婦人伸出手,用那帶着人體溫度的手輕輕碰了碰窗邊年輕人那堪稱精致的面容,她微笑着說:“兒子,你回來了。”
那一刻的心髒仿佛被什麽擊中。
血液在那一刻從跳動的心髒順着血管奔騰,從被觸碰的面頰開始,溫暖瞬間傳遞到了身體的每一個毛孔每一個關節——
茯神突然覺得被真知之眼表現出來的片面之詞欺騙甚至深深陷入被背叛情緒的自己非常混蛋。
知道了真相後還是躊躇着不肯來尋找父母生怕再次失望的自己更是罪大惡極。
“媽,我回來了。”
手覆蓋上了婦人放在自己面頰上的手,溫度還是猶如記憶中的一樣溫暖,然而,手掌心觸碰到的消瘦卻讓茯神根本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沒有任何的言語能夠表達一個人在感受到最親近的人衰老、虛弱、消瘦之後時內心的感受。
腦海裏滿滿都還是楚墨白離開過家前往研究所之前,母親站在機場的安檢口沖着自己揮手的模樣,那個時候她剛至中年,發鬓烏黑,衣着體面且妝容精致。
只是一不留神,為什麽母親就變成這樣了呢?
茯神的手微微收緊,将母親的手握在手心,他勾起唇角強顏歡笑:“變成這樣了難為您還一眼認出我,我來之前還想了半天,怎麽跟您解釋——”
“解釋什麽,就是變年輕了,臉還是以前那樣的。”楚夫人笑着說,“我對着這張臉幾十年,還能認得錯啊?”
“也是。”茯神輕笑應和。
“這軀殼哪找來的,頭發這麽長,你也不給打理下。”楚夫人笑着問。
“剛用上,而且現在這環境,誰還管得着這個。”
“嗯,這還是街坊鄰居都不在了,要是在,人家該笑話咱老楚家養了個閨女。”
楚夫人說着自己笑了起來,茯神聽見“街坊鄰居都不在了”這話心裏又是一陣酸楚,臉面上卻還是只能跟着傻笑。
茯神稍稍握緊了楚夫人的手:“媽,我回來晚了,你怪不怪我?”
“說什麽,哪能怪你,這飛機不能飛了,船也開不動,你人在美國啊,回不來有什麽辦法。”
楚夫人動了動,從枕頭邊拿出了一部老式的翻蓋手機,她用空着的那邊手将手機握在手心,然後遞給了茯神,“只是通訊失效之前,你發給我的短信我還留着——你爸是個不守信用的,說好了一起等你回來,他自己又先走了。”
世界通訊設施失效之前,茯神曾經給他的母親發過一則短信,內容是【媽,你也要堅持住,等我回來】。
他母親沒有失約。
失約的反而是他自己。
“是我的錯,不怪咱爸。”
“你別把錯都往自己身上攬,跟你有什麽關系?”
“……”
茯神只能苦笑沉默,之後帳篷內陷入片刻的沉默。
良久,他突然聽見楚夫人嘆了口氣,茯神擡起頭,小心翼翼地替婦人将有些淩亂的發整理了下:“嘆什麽氣?”
“沒有,就覺得像做夢似的,一覺醒來就變天了……我一點沒有心理準備,突然就剩下我一個人——墨白,我的兒子,其實媽媽心裏挺害怕的,我這幾天來在想,如果你回不來了,我怎麽辦,又或者是你回來了,我卻不在了,你又該怎麽辦——”
“說什麽,您好好的……”
“墨白,爸媽對不起你,我們做了件非常非常對不起你的事——”
楚夫人說着忽然掙紮了起來。
圍繞着她的監護儀器因為她突然的情緒波動有幾臺開始亂響,茯神這向來是淡定慣了、就連赴死都毫不猶豫的人,聽見這儀器的亂想卻一陣心裏發慌,他趕緊從床邊站起來将安撫母親:“別急,別急,有事您慢慢說。沒什麽對得起對不起的,我知道您想說什麽——”
“你知道?”
“嗯,”茯神深呼吸一口氣,“關于‘弗麗嘉’的事對吧?”
楚夫人目光閃爍了下,臉上瞬間有一閃而過的愧疚,她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一把反手握住附身的手,将他拉進自己:“當時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我和你爸都沒有心理準備……滿腦子都是空白的,讀了那麽多書,教了那麽多學生很多大道理,當事發生在自己的身上,才發現自己真的不過是個老糊塗……”
“……”
“我當時老在想,楚墨白是弗麗嘉,那我兒子呢?我兒子去哪了?你怎麽能是弗麗嘉呢,從小這麽優秀心又軟的孩子,誰是弗麗嘉也不可能應該是你啊……”
“嗯。”茯神苦笑,“你這也算是變相的情人眼裏出西施,我長這麽大沒聽過誰誇我心腸好……”
“貧嘴。”
“真話。”
“後來當初把你們交到我手上的那個組織提出了一個建議,說只要簽署一個文件,就能在一切塵埃落定後,補償一個和你差不多的軀殼給我們,注入關于你的信息,讓它重新以楚墨白的身份回到我們身邊……”
盡管已經親眼見過當時的場景,再聽母親親口訴說時,茯神的呼吸還是微微一窒。
“我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我會為你爸當時不是瘋了就是魔怔了,有那麽一刻,我們還真覺得這是個解決問題的辦法……”
楚夫人說着,頓了頓,眼眶泛紅——
“直到那些文件送到我們跟前,我才想,這叫什麽事啊都是……這叫什麽事啊,我兒子怎麽能随便找別人代替呢?哪怕長得一樣,記憶一樣,愛好一樣,但是那不是我兒子啊……”
“媽,別說了……啊啊,您別哭啊,最後不是沒——”
“弗麗嘉還是楚墨白,随便是誰都好,我兒子就那一個,這麽簡單的道理,怎麽我們就沒想明白呢?……我們最後是沒簽那個文件,但是我們猶豫過,你爸和我最後都為這個後悔得要死,我當時在想,如果你那時候回來了,我們拿什麽臉見你?”
“……哪有那麽嚴重。”
“孩子,無論從什麽渠道知道的這件事,也無論你當時心裏怎麽想,是爸媽對不起你,你怎麽埋怨怎麽想都是對的——媽媽錯了,爸也是混蛋……”
“行了行了,您看您還……”
茯神突然覺得真沒什麽大不了。
人的一輩子,不可能不犯錯,哪怕為人父母也不會永遠是對的——
無論是作為子女還是身為人父母,最重要的還是要互相理解。
之前還覺得天崩地裂、要死要活的事兒,面對面地這麽一說,突然就覺得不叫事兒了。
放下了心中的大石,茯神只覺得整個人都輕松許多,他應要求将母親從病床中扶起抱在懷中,相互偎依着說一些話……
“剛進來時媽就想問你,怎麽打着赤腳?”
“急着見您,跑掉了。”
“傻兒子,別以為自己是試驗體就不會感冒——你笑什麽?”
“這話剛才有人跟我說過一道了。媽,爸的遺體呢?”
“城市集體安葬處,不在這個城市。”
“明天我讓人去取回來。”
“別折騰了,人都沒了,講那個幹嘛,而且那時死了那麽多人,集體火化的,你爸的骨灰裏說不定還有隔壁王奶奶的……”
“那也要弄回來,我找個空地埋了,上面種點花……”
“哪來的花?”
“噢您還不知道啊,現在地球上不是寸草不生了,之前發現了植物,後來又發現了一些水生動物……”
茯神話語剛落,突然感覺到靠在自己懷中的婦人動了動:“世界末日結束了嗎?”
“嗯,”他點點頭,“或許吧。”
“太陽出來了?”
“沒呢,但是我們也不要它了。”
“說什麽傻話,人沒了太陽,那就不會能活。”
“又沒活過,誰知道到底能不能——您這不是就活得好好的麽……外頭也有了植物,空氣就不愁了;水裏有了魚,食物也不愁了——這些我們都管它們叫暗夜生物,就是不天生不用太陽也能活下來的……這冰天雪地,還不怕瘟疫,只要人類團結起來……媽?”
“嗯,”靠在年輕人懷中的婦人應了聲,“媽有點困,剛見你回來,太高興了,好久沒這麽高興了……”
“那您休息吧。”茯神說着,小心翼翼地扶着懷中人躺回床上,又仔細替她蓋好被,稍稍低下頭,“冷不冷?”
“不冷。”楚夫人笑着說,“好着呢。”
茯神唇角輕勾,黑色的瞳眸深邃如同望不見底,他露出個微笑,輕聲道:“那您睡,明早,早早的,我就來陪您……”
“好。”
“媽。”
“嗯?”
“明天見。”
“嗯,再見。”
風聲嗚嗚,黑夜之中猶如厲鬼哭泣。
茯神走出帳篷,身後的擋風布輕輕落下,同一秒,他聽見從身後的帳篷裏傳來電子儀器的一聲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