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風與水(1)
? 元熹六年,三月過半,京城定遠侯府。
是在元熹四年深秋,霍家三兄弟奉聖命攜家眷回京,入朝堂為官。
含清閣院中,海棠開得妖冶迤逦,花圃中的香花五顏六色,在和煦的春風中搖曳生姿。
春桃小跑着進到院中。
夏蓮則先于春桃進到東次間,手裏的黑漆托盤上,一碗顏色深濃的湯藥。
顧雲筝端坐在案前習字,聽聞夏蓮進門,擡起眼來,似笑非笑。
夏蓮勸道:“四夫人,您一早就沒服藥,這怎麽行呢?病了就該好生調養。侯爺過幾日就回來了,到時看到您這般憔悴,怕是會愈發不喜。”
“把藥放下,我等會兒就喝。”
“這……”夏蓮面露難色,“這會兒喝正好,再等就涼了。”
顧雲筝勾唇淺笑,翦水雙瞳卻閃爍出寒意。
夏蓮覺出氣氛無形中變得壓抑,定一定神,賠着笑,道:“今日一大早,太夫人就喚了奴婢過去,訓斥我沒有盡心服侍夫人,全沒了當初在她眼前服侍時的體統。我惶惑不安,實在不敢再出差錯,請夫人體諒。”迫不得已,她只好搬出太夫人。
這是在規勸,還是在施壓?顧雲筝眯了眸子,淺笑盈盈,“太夫人到底是讓你來服侍我,還是讓你來教導我?”
夏蓮擡眼望向顧雲筝,“奴婢不敢……”話一出口,便倏然頓住,很是困惑。她此時看到的顧雲筝,全無往昔的懵懂無辜,意态從容,笑容和煦,目光卻分外鋒利。明明還是熟悉的容顏,卻讓她覺得陌生,沒來由的畏懼。
顧雲筝語聲一緩,“把藥放下,出去。”
夏蓮略一遲疑,稱是退下。
随即,春桃進門來,恭聲禀道:“您要奴婢打聽的南柳巷那所宅子,是工部方大人的別院。昨日我找到了院子裏的管事媽媽,說了您要過去看看的事,今日一大早,那位媽媽就過來了,說已禀明方太太,方大人與方太太都說您只管前去,還想在那兒設宴款待您,奴婢記着您的吩咐,推掉了,只說您今日會過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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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雲筝颔首,起身走向裏間,“服侍我換身衣服。之後你去知會二夫人一聲,我要回趟娘家。”
春桃跟進去服侍,不時看向顧雲筝,眼神中有喜悅,更多的卻是迷茫。
顧雲筝輕勾了唇角,“怎麽了?”
春桃如實道:“覺得夫人像是變了個人,”她猜測道,“是不是夏蓮讓您受了天大的委屈?”俗話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一個身懷絕技的女子。讓她分析,只能想到這一個可能性。只是,讓她這兩日打聽的事又跟回娘家有什麽關系呢?實在是一頭霧水。
“這麽想也沒錯。”顧雲筝唇角依然挂着淺笑,卻透着說不出的蕭索。
不是變了個人,是換了個人。
真正的顧雲筝三日前已死了,大抵是被湯藥奪走了性命。如今占據這具身體的心魂,是成國公的女兒雲筝。
記憶中,家族覆滅就在昨日,可如今已是元熹六年,世人眼中,那樁慘案早已成為過去。她在喪命一年多之後重獲新生。不可思議,卻是事實。
如今的這個身份,着實讓她頭疼:定遠侯霍天北的夫人,那個她只要想起便覺得可怕的男子,是她的夫君。
而最為頭疼的是出身、現狀。她顧雲筝是個武癡,父親顧豐是個七品武官,母親顧太太是個貪財到了不顧臉面地步的人。
與霍天北成婚一年的時間內,顧太太将她陪嫁中的金銀細軟都拿回去了,這也罷了,每個月還定期讓人過來拿走她的月例。
知道這些,是因她昨日清點細軟,發現手邊只有一些散碎銀兩,旁敲側擊地找春桃說話,這才聽說了原由。
當時真是啼笑皆非,很懷疑這身體的原主是顧太太撿到的。
手邊沒錢可不行。
巳時,顧雲筝到了顧家。
顧太太神色慌張地迎了出來,“怎麽了?你怎麽回來了?是不是惹得太夫人不高興了?”
“沒有。”顧雲筝抿唇微笑,“來之前知會二夫人了。”霍家大爺戰死沙場之後,大夫人孀居,深居簡出,一直是二夫人主持中饋,出門這些事,要請二夫人命人備車馬。
“這就好,這就好。”顧太太常舒一口氣,“那你回來是為什麽事?”
顧雲筝不冷不熱地回了一句:“到房裏說吧。”
顧太太神色狐疑,上下打量着顧雲筝,一面走一面嘀咕:“這怎麽……跟變了個人似的?”她從不知道更沒見過顧雲筝此刻這樣優雅的意态、平和的眼神。
在西次間落座後,顧雲筝也好好打量了顧太太一番。顧太太三十五六歲的年紀,身形嬌小,衣飾華美,容貌豔麗。只是,那一雙大大的眼睛透着市儈,即便是看着膝下女兒,也像是在看一樣貨物,眼波流轉時,讓人忍不住懷疑她是不是在估算自己價值幾何。
顧雲筝扶額,暗自嘆息。怎麽就這麽倒黴?怎麽就攤上了這樣一個人?
顧太太落座之後,命丫鬟上茶,左看右看,還是覺得奇怪,喚了春桃去裏間說話。
顧雲筝隐隐聽到春桃在為自己開解:
“興許是被府裏的丫鬟氣狠了吧?”
“夫人前幾日病了一場,以往對什麽事應該也是心裏有數,只是懶得計較而已。”
“夫人不再懵懂無知不是好事麽?您這是怎麽個意思?難不成盼着夫人一直與侯爺有名無實?”
不無反感怨怼的語氣。
顧雲筝苦笑。看來看去,信任維護她的,也只有春桃這個陪嫁丫鬟。
顧太太出來時,已經神色自若,也不知是相信了春桃的話,還是随遇而安地接受了現狀。她啜了一口茶,問道:“過來到底是為何事?”
顧雲筝也就開門見山:“來借點兒銀子,五百兩就夠了。”
顧太太挑眉、驚呼:“五百兩?!我哪裏有那麽多銀子!再說了,你要銀子做什麽?不是要買刀槍劍戟之類的吧?”
顧雲筝氣結,臉上卻笑若春風,“不是,另有用處。過段日子我就會歸還的。”
顧太太眼神中滿帶質疑,思索片刻,斷然搖頭,“你吃穿用度都是公中的,平日裏哪裏用得着銀兩?說,是不是又看上了什麽兵器?我就知道,你找我就沒好事。我沒銀子,你快些回去吧,回去晚了太夫人會不高興的。”
顧雲筝被氣得笑開來,“我與侯爺成親的時候,侯府的聘禮起碼也有一萬兩,還有我陪嫁中的金銀細軟,你都一點點拿回來了。這些也不說了,單說我成婚一年後的例銀,又有多少?你每個月讓錢媽媽準時去取,我可曾說過半個不字?眼下我只是要五百兩救急,你就推三阻四的,這是什麽道理?是不是說,日後我也可以這般待你?”
“……”顧太太的心虛只有一刻,随即而來的便是惶惑。這是她的女兒麽?她的女兒什麽時候變得這樣伶牙俐齒了?居然跟她算起賬來了!
顧雲筝語調舒緩,似是在自言自語:“不給我,我就一直等着,父親總會回來。他不給我做主,我就去找太夫人。太夫人也不理會,我就等侯爺回來。都不在意臉面,我就更不在意了。”
“你這是在跟誰說話呢?!”顧太太猛然站起身來,手指向顧雲筝,語聲變得尖利,“我把你拉扯這麽大容易麽?我去你那兒拿銀子是為什麽?還不是想讓家裏好過一些?我但凡過得了,又怎麽會豁出臉面去找你要銀子度日?年景不好,我手裏幾個鋪子都虧本,家裏就快揭不開鍋了,這些你都知道麽?!你當然不知道,自小到大就只知道習武、習武、習武,哪裏明白我的難處!”
居然好意思倒打一把?顧雲筝驚訝地望着顧太太,有片刻猶豫。翻臉的話,真擔心這無賴豁出臉面坐到街頭撒潑哭鬧,講道理的話,很明顯是秀才遇到兵。似乎只有等着顧豐回來更合适。
這時候,有人隐含薄怒的語聲響起:“又在吵什麽?”
顧雲筝循着聲音望去。一名年近四旬的男子進到室內,樣貌英俊,不怒自威。
站在顧雲筝身後的春桃最先行禮,“老爺。”
顧雲筝聞言起身,心頭一松。男人總是要面子的,總不會讓她空手而歸吧?
顧太太不等顧雲筝說話,便噼裏啪啦地訴起苦來:“看看你的好女兒,成親這麽久也不曾回來,回來就跟我讨銀子,也不問問我身子康不康健,日子過得拮據不拮據。我怎麽會養了這樣一個沒心肝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