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霧3
霧3
十二月在忙忙碌碌、瑣瑣碎碎中接近尾聲,溪市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一夜過去,撒鹽似的在樹梢和房頂積着薄薄的一層。許久沒去外公外婆家,覃望山帶着季霄點名要的鐵皮楓鬥去探望。
季霄照慣例在大鐵門邊等着,給覃望山開門,門外只站着他一個人。季霄立刻問道:“怎麽就你一個,昕昕呢?”
覃望山作糊塗狀:“我來看你們,當然就我一個人。”
季霄的臉色不自覺地沉了一點,但覃望山沒有注意。他進門放了東西洗過手,徑直上二樓去找梁世雲。
覃望山陪梁世雲下了幾盤象棋,有一搭沒一搭閑聊。他兜着圈子問省醫大秋招面試的情況,梁世雲的注意力都在棋局上,順嘴說:“剛出分數線,具體的我還沒問。你是替那個左立問的吧?想知道給靳衛東打電話。”
靳衛東是梁世雲的學生,目前已經留校任教,梁世雲課題組裏的事務性工作都是他在處理。覃望山和他還算熟悉,平時家裏有什麽事找梁世雲、或者是去學校送東西、接人,都是通過靳衛東來溝通。
覃望山陪梁世雲下完這一局,站起來說自己去洗手間。
在洗手間裏,他撥通了靳衛東的電話,找了個借口說梁世雲想看一看複試學生的名單,請他盡快發過來。靳衛東沒覺得由覃望山來打這個電話奇怪,答應着說五分鐘之後就發過來。
五分鐘的時間,不夠覃望山和梁世雲再下一局棋。于是他悄悄地從二樓下去,溜到外頭抽煙。覃望山從門廊踱步到遮陽棚,站在石凳旁邊。盒子裏的煙還剩最後一支,覃望山抽出來點上,猛地吸了一口。
他恰好站在一叢萬年青旁邊,其他的草木都發黃凋敗了,只有它依然一片墨綠。萬年青正好對着廚房的窗戶,可以清楚看到裏頭的情況。葉阿姨正在忙活着,季霄走進去,對葉阿姨說了幾句話,然後兩個人一起離開了廚房。
緊接着,覃望山聽到入戶門打開了,季霄從室內走了出來。他連忙把剩下的半支煙掐滅,煙頭扔進腳邊的落葉堆裏。
覃望山臉上堆着笑,不曉得她是否看見了自己抽煙。季霄走近了,在石凳上坐下來,看着他唠叨說:“怎麽突然開始抽煙了?多難聞啊,小姑娘都不喜歡的。”
以前左立在露臺上抽煙,覃望山沒覺得難聞。他用手揮了揮空氣,試圖趕走煙味。季霄沒有繼續追究抽煙的事,問他:“你和昕昕最近怎麽樣了?”
覃望山生出煩躁。他不懂姜昕是給他們全家下了什麽迷魂藥,個個都惦記着她,個個都要問他們怎麽樣了。如果他回答還在考慮,那怕不是要立刻要逼他們結婚生子了。覃望山吐氣,笑着叫了一聲外婆:“我跟姜昕真的沒什麽,從小玩到大的朋友,要在一起早就在一起了,怎麽會等到現在?”
季霄不認同這個說法:“沒早在一起是因為緣分沒到。”
覃望山只能按照季霄的想法給出借口:“我們倆性格也不合适。”
“哪裏不合适呢?”季霄問的很認真。
覃望山硬着頭皮扯:“我和姜昕都是嬌生慣養長大的,我不能遷就她,她也不能遷就我。我工作忙,回家了還要看她的臉色,肯定是長久不了的。”
季霄聽着直皺眉,但又覺得其實有些道理。過了一會兒她才反駁說:“你是我孫子,我了解你,只要你樂意,什麽樣的脾氣個性你忍不了?”
覃望山一聽就笑了:“是呀,季老師,我是能忍。但你希望我在婚姻裏靠忍耐過一輩子嗎?”
這下季霄啞口無言了,沉默地坐在覃望山身邊,吹了一會兒風。覃望山被吹得有點頭疼,正想對季霄說進屋去吧,季霄忽然轉過來,面色沉沉地開口:“山山,你跟外婆說實話,你是不喜歡昕昕還是不喜歡……女人?”
覃望山大驚,不知道季霄為什麽問出這樣的話。他的第一反應是丁少骢在她耳邊嚼了舌根,立刻問:“外婆,是誰跟你瞎說了什麽吧?”
季霄說:“你回答外婆。”
覃望山很含糊地說不是,季霄卻沒有松一口氣。她繼續問:“那你和小立……你們是什麽關系?”
一道雷在覃望山腦中炸開。在這個瞬間,他甚至不敢看季霄的眼睛,只是笑着重複問題:“你聽誰瞎說的?”
季潇有些痛苦地搖頭,每個字都說得很艱難:“不是聽說的……”
季霄擡起頭,目光穿過那叢唯一的綠色植物,下意識地望向廚房的窗戶。覃望山一個激靈,頓時明白過來。中秋節那天,他和左立在廚房裏洗碗、嬉笑、接吻,大約全部都被季霄看到了。她能夠保持體面,不在當下發難,已經她給出的最大程度的寬容了。覃望山也明白過來為什麽當晚季霄會疾言厲色地命令他,讓他必須陪姜昕去看電影。
這樣翻滾煎熬的事情,在老人家心裏面憋了兩個多月,終于忍不住要噴湧出來。
覃望山知道瞞不下去了,視線胡亂地落在枯黃的落葉堆上,香煙的過濾嘴被一片同樣顏色的落葉蓋住了,只留下一線蹤跡。他猶豫地對季霄說:“外婆,不是男人女人的事。只是……我不喜歡姜昕,我喜歡小立而已。”
雖然已經經過了兩個多月的心理建設,季霄依舊被覃望山的這幾句話擊中、心髒隐隐作痛。覃望山大為不忍,這一層面紗本不該由她揭開,他本該繼續保持優秀完美的形象,藏起千瘡百孔的真相,霧裏看花、花才最美。
季霄的聲音瞬間哽咽,她問覃望山:“那你們現在……我不懂你們這種……”
覃望山稍頓,說:“我們吵架了。”他沒有說分手,似乎這兩個字說出來被第三人知曉,才會正式生效。覃望山低着頭:“我不會跟姜昕在一起,也不打算為結婚而結婚。今後……我和他也許還在一起,也許不在一起……都是說不準的事情。”
季霄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隔了好一會兒,她把手從眼睛上拿開,認真地看着覃望山,命令說:“你跪下。”
覃望山不解,季霄又重複了一遍。
他遲疑了一下,對着季霄跪了下來。季霄說:“山山,我從小養你到大,一直知道你是好孩子,但這件事……你做錯了。我不打你也不罵你,我就要你答應外婆一件事。”
“什麽事?”覃望山仰頭看着外婆,皺紋在她的臉上堆疊,發紅的眼眶向下耷拉着,衰老在一瞬間變得很明顯。
“如果以後你想通了,願意正正經經找個女人結婚,那當然最好。”季霄說得很慢,這些話她已經斟酌過無數遍了,但還是很艱難才能出口:“你如果不願意,非要這麽……荒唐,那必須瞞着你外公,瞞着你爸你媽,他們受不了的。你找借口也好,找人騙騙他們也行,你自己想辦法。你能做到嗎?”
“外婆……”覃望山皺着眉喊她。季霄打斷覃望山,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山山,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是外婆對你就只有這一個要求。你……既然選擇了走這條路,包袱就要你一個人背。不要到了某一天,你覺得太沉重了,堅持不下去了,要說出來取得大家的諒解,讓全家人一起來分擔你這個包袱,這是不對的。人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你說是不是,山山?”
季霄的聲音不急不徐,态度堅決,但她的胸腔劇烈地起伏着,一呼一吸都在壓制着情緒。覃望山看着季霄如此模樣,胸中大恸,只能點了點頭、再點了點頭。
季霄飛快地擦了擦眼角,轉過頭去:“山山,你起來吧。我去讓小林燒幾個下酒菜,中午……我們喝一杯吧。”
季霄起身進屋去了,覃望山要起來。因為跪久了,起身時眼前發黑,向前一個踉跄,差點摔倒。他半蹲着緩了緩,扶着石凳子站起來。他伸手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腳下一軟,順勢坐在了凳子上。
突然之間,覃望山喪失了全部的力氣。原來世界的規則在這一刻坍塌,他的把握、他的篤定全部失效,他的游刃有餘、他的進退自如成了笑話。他曾經想過,自己可以很好的處理這一切,不讓愛人失望,不讓家人難過。只需要一些恰到好處的妥協退讓和幾個善意的謊言,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他太篤定了,生活的刺刀來得猝不及防。覃望山在院子裏坐了足有半個小時,才慢吞吞地躲回室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