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霧1
霧1
孔大姐是名醫院護工,一輩子沒結婚,身體硬朗、嗓門奇大、為人熱心。按照陳哲的說法,範賢增去世前立過口頭遺囑,當時在場的除了病房護士,還有一位護工大姐。不過他說不出這位護工大姐姓甚名誰、長什麽模樣,一直以來覃望山都懷疑是陳哲杜撰。但抱着不放過任何一條線索的态度,覃望山拜托在浒洲的杜琴幫忙打聽,找一找這位在範賢增住院期間護理過他的護工大姐。浒洲是個小地方,還真被杜琴給找着了。
覃望山本來安排其他人來走訪,想了想又不太放心,杜琴也非要他來一趟,最後還是親自來了。
覃望山走進堂屋裏,燙着一頭羊毛卷的表姑姑先站起來喲了一聲,滿臉喜不自勝的笑意:“來啦?”
覃望山客氣地打招呼,表姑姑要來接他手裏的菜,被杜琴制止了:“姑姑,你讓他拿進廚房。”
表姑姑小聲嗔怪道:“哪有第一次上門就讓人幹活的道理。”
杜琴說:“這有啥,他就愛幹活。是不是呀,山山寶寶?”
表姑姑愣了一下,仔細打量着覃望山,不太确定地問:“山山?是平二叔的……”
“可不就是平爺爺的大孫子啊!穿開裆褲時您還抱過呢!”杜琴憋着笑說。
表姑姑霎時變色。她看看杜琴又看看覃望山,尴尬地笑着,招呼覃望山坐。覃望山也跟着杜琴叫表姑姑,又叫孔大姐。
表姑姑和孔大姐是老閨蜜,兩人是跳廣場舞認識的。孔大姐離婚早沒小孩,因此很喜歡去朋友家作客。杜琴拜托表姑找了個理由把孔大姐約到家裏來,自己帶着覃望山登門拜見。
杜琴在浒洲的古鎮裏開民宿,練就一身好廚藝,利落地撩起袖子下廚去,留覃望山在外頭和兩位長輩聊天。
覃望山只是小時候在浒洲待過短短的兩個暑假,但他本地話還不錯,可以毫無障礙地聽孔大姐和表姑聊天,偶爾也能搭上兩句。
覃望山說起從爺爺那裏聽來的關于浒洲的老故事。這是孔大姐最喜歡的話題,卻很少有年輕人能有耐心和她聊。覃望山說自己很喜歡老城舊街,能看到每個十年的不同痕跡。
談起浒洲曾經的輝煌,就必然要提起當地的紡織業,八十年代時遠銷國內外的浒洲絲綿。孔大姐很是驕傲地說起,她曾經是國營絲綿紡織廠的一名工人。當時工廠效益好,絲綿廠的女工是最受歡迎的結婚對象。多少人來牽線搭橋,孔大姐都看不上。孔大姐一心想找個知識分子結婚,不掙錢也不要緊,孔大姐樂意掙錢養他。
表姑姑在一旁補充,孔大姐年輕時模樣俊俏,幹活利索,在車間裏是小班長,多少人家眼饞這樣的媳婦兒。只可惜遇上那麽個人。
孔大姐直擺手,臉上依然是樂呵呵的,沒有流露出任何抱怨和苦悶的神色。婚姻的話題轉到了覃望山身上。表姑姑問他:“山山啊,你為什麽還沒結婚啊?”
覃望山愣了一下,不曉得杜琴是怎麽跟她說的,用了最不容易出錯的說詞:“沒遇到合适的。”
表姑姑語言又止。這種場面覃望山每年要應付不少次,為避免她們繼續催婚,覃望山又把話題轉回到絲綿廠。
他提起織玉巷的範家老宅。孔大姐立刻說:“我還見過這個範家的後人哩。那個姓範的好像是中了風,半夜送過來搶救,拖了幾天就死掉了。”
覃望山問孔大姐:“範賢增死的時候你在場嗎?”
孔大姐搖頭:“我怎麽會在場?我不在場的。我就是進過他的病房。當時他們說有個大老板要請護工,要勤快利索的,就叫我過去了。去伺候了一天之後又說不請了,讓我走。他那個親戚心腸很壞的,這麽有錢的人,護工都不給人家請一個。你想呀,一個中了風的老頭子,屎呀尿呀都拉身上的。這種大老板風光了一輩子,怎麽受得了?”
覃望山心裏一動,從手機裏滑拉出範賢增兒子的照片給孔大姐看,問她:“是這個人嗎?”
孔大姐搖頭:“不是不是,哪有這麽胖呀!是個瘦子,大男人還留着長頭發哩。”
覃望山反複向确認孔大姐确認,那一天辭退她的人就是陳哲。雖然有些出乎預料,但這也從側面印證,當天範賢增的确可能曾經立過口頭遺囑。覃望山詢問孔大姐還記不記得那一天範賢增說過些什麽,孔大姐認真想了一想,說:“都躺在床上快要死的人了,說話嗚哩哇啦的,十句有九句聽不清楚。應該是在交代後事吧,有錢人要分遺産的。”
覃望山說:“你說的那個長頭發男的我認識。他們家現在因為繼承的事情在打官司。”
孔大姐恍然大悟:“我說你怎麽對他們這麽感興趣呢!有錢也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還沒我的日子舒心呢!”
覃望山又問:“孔大姐,你真不記得範賢增說過什麽了?”
孔大姐又仔細想了想:“應該是在說要把什麽東西給那個親戚,那個親戚嫌少。”
覃望山見問不出所以然,只能笑着轉移了話題。中午吃飯的時候,覃望山問表姑姑最近有沒有空,想不想去溪市玩一趟。他父親這段時間身體不好,也總是說想見見老家的親戚。
表姑姑被說得有點動心,杜琴在一旁幫腔,慫恿孔大姐一起去。孔大姐猶豫,問:“溪市的酒店很貴吧?”
杜琴說費用她來出,孔大姐還是猶豫着。吃完飯,覃望山找了個借口告辭出來,他要趕去市一醫一趟。按照孔大姐的說法,範賢增當時住的是特護病房,有可能會有全程的監控視頻。
接下來的事情算是相當順利。他用兩條中華煙和監控中心的保安套了近乎,确認了特護病房的确有全程監控,又靠律師證和一張嘴從院方那裏拿到了監控視頻。覃望山本來以為他必須向法院申請調取的證據,居然就這麽容易就拿到手了。
通過視頻可以确認,範賢增的确在去世前通過口頭的方式承諾将織玉巷範家老宅外五間鋪面贈予陳哲,但僅此而已,陳哲所說的其他應當歸屬于他的財産,範賢增由頭到尾都是想留給自家兒子的。
覃望山從醫院出來,在路邊給許暢打電話,讓她準備補交證據材料和申請新的證人出庭作證。
雖然他拿到了視頻,也有把握能夠說服孔大姐出庭作證。但是口頭遺囑是否有效,尚有許多細節需要補充。範賢增立遺囑時是否具有民事行為能力、他當時的情況是否屬于緊急情況、孔大姐及在場的另一名護士能否認定為見證人等等,這些問題都要需要一一解決。但這個視頻是個的突破口,能給法官一些“合理懷疑”,讓他們有了談判的底氣。
胡以兵給出的消息是,範賢增的兒子欠了一屁股賭債,等着繼承遺産去填窟窿。陳哲等得起,債主們可等不起。有人着急,那就有的談。
忙完這一切,時間差不多下午四點。他叫了車,站在路邊等。太陽短暫的冒頭又失蹤,天空灰沉沉地往下壓着,似乎是要下雨。覃望山給杜琴打電話,杜琴說她已經回了梧心居。覃望山改變目的地,打車到古鎮去。
天黑得很早,還沒到五點,已經像六點的辰光。冬天是古鎮旅游的淡季,梧心居裏沒什麽客人,杜琴開着堂屋的門,門上垂着藍印花布的簾子,人在裏頭看電視。覃望山打起簾子進去,杜琴聽到動靜,眼皮都沒擡一下。堂屋裏燒着地爐子,和外頭是兩個溫度,暖暖地直往背脊裏沖。覃望山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杜琴看劇看得入迷,她喊道:“老覃,你來的太是時候了,快給我倒杯熱水,茶果簍子也給我拿過來。”
覃望山看了一眼穿着花睡襖的杜琴,好脾氣地給她端茶倒水。自己坐在地爐子旁邊,從茶果簍子裏抓了一把瓜子磕着,跟杜琴一起看起電視劇來。
一集播完,哀哀切切的片尾曲響起來,杜琴才換了個姿勢,坐得稍微像點樣子,說:“姑姑和孔大姐那邊我都已經勸好了。孔大姐同意出庭作證,到時候姑姑跟她一起去,順便旅游了。老覃,你可得好好安排,讓兩位吃好喝好了。”
“這是自然。”覃望山回答:“你不去了嗎?表姑姑不是非要拉你一起嗎?”
杜琴露出一點古怪又得意的笑容,說:“山人自有妙計,無可奉告。”
覃望山對她的答案沒有興趣,杜琴不說他也不追問。他又坐了一會兒,站起身要走。杜琴叫住他,讓不要折騰,幹脆就在民宿住一晚。覃望山搖頭說:“不了,還有點事情要處理,明天一大早要走。”
“這麽趕?”杜琴忽然想到什麽,自己先忍不住了:“算了算了,我還是告訴你吧。你可別給我穿幫了。”
覃望山洗耳恭聽。杜琴說:“我跟表姑姑說,我這輩子不結婚就是因為你,我愛慘了你,非你不嫁。姑姑吓壞了,哈哈哈。”
杜琴學起表姑姑的表情和語氣:“琴琴,你……你這個是不是叫……亂倫啊?那不成的啊那不成的啊!”
覃望山有些無語。杜琴是個獨身主義者,這些年沒少被催婚,前年她母親去世,催婚的接力棒交到了表姑姑手裏。表姑姑覺得自己受了臨終囑托、責任重大,催得比她媽還要起勁。這些年杜琴找了不少借口應付家裏,這一個最驚悚。
覃望山作頗受啓發狀:“這是個好借口,我也可以用一用。”
杜琴立刻反對:“千萬別。我單戀你那是該千刀萬剮,表姑姑怕沒臉見你們覃家人,也就不敢管我結不結婚了。要是你也戀上我,兩家一拍即合,破罐子破摔,把咱倆湊成一對兒可怎麽辦?咱雖說是親戚,但早就出了三代了吧?”
“行吧。”覃望山也是随口一說:“我幫你頂着個雷,那咱這次……兩清了?”
“清了清了。”杜琴爽快地說。眼珠子一轉,她又好奇道:“老覃,你不對勁……你也不打算結婚了?”
覃望山本想笑着回一句我也是獨身主義,卻沒說出口。他認真想了一想,低頭看着地爐裏黃澄澄的火苗,回答:“以前是沒遇到合适的,還不想結婚。現在是發現,合适的人……沒辦法結婚。”
“說的那麽玄乎。”杜琴龇牙咧嘴,開玩笑說:“是為了你那個小男朋友?”
覃望山盯着杜琴看了一眼,眼神又深又冷。杜琴被瞧得肝兒顫:“你別瞪我,我又不去亂說。”
覃望山還是想含糊過去:“只是一個關系比較好的朋友。”
“什麽朋友要和你住一間大床房?”杜琴幫覃望山接待過不少來浒洲旅游的朋友,但他本人留宿的只有那一回:“第二天可是我收拾的房間,你們……”
覃望山沒說話。他當然知道杜琴要說什麽,結賬的時候額外扣除了避孕套的費用,當時她就打趣過。但是覃望山含糊其辭,他和左立之間的事,不希望成為任何人的談資。
杜琴看覃望山的臉色,識相的不再提了。天色已暗,四下起了霧,她還是留覃望山住一晚。杜琴說:“還是住上回那一間?”
今晚沒有月亮,天是一口倒扣的煙灰色的鍋。覃望山猶豫良久,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