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解3
左立終于有驚無險地到了家。進門後他沒有開燈,而是立刻跑到陽臺上往下瞧。覃望山的車在樓道前極窄的小路上掉頭,然後車尾燈慢慢消失在夜雨裏。
他松了一口氣,這才開始收拾自己。先沖個涼水澡,換掉淋濕的衣服褲子。洗完澡站在鏡子前,他看見自己濡濕的頭發貼在頭皮上,水滴答滴答往下掉,模樣有幾分傻氣,難得一次想要把頭發吹幹。在浴室鏡櫃裏沒有找到電吹風,他疑惑了一兩秒鐘,才想起覃望山上次來的時候用過,後來丢在書桌上沒有收起來。拿起吹風時,左立無可避免地想到了今晚覃望山被雨淋濕的頭發,于是給他發了一條信息:“頭發吹幹了嗎?”
發完之後左立就開始吹頭發、洗衣服、拖地,等忙完這些活兒回來看了一眼手機,覃望山并沒有回複。可能是在和梁教授下象棋,也可能是和丁少骢在一起不方便,左立沒有想太多。
第二天起床時,左立第一時間看手機,沒有來自覃望山的信息。這并不奇怪,他和覃望山之間遠不是那種每條消息都必須回複的情侶關系。那天他沒有等到覃望山的回複,也沒有接到丁少骢的電話,只等到了預約好久的維修師傅,終于修好了熱水器,解決了困擾很長一段時間的問題。
到周一那天,左立剛到科裏不久就被毛主任叫去談話,內容是關于聘任名單的事情。毛俊先是表達了惋惜,這回的名單是院領導最後拍板的,他也無能為力,又問左立接下來的打算。
左立遲疑着回答:“我還沒想好,或許試試看考博。”
“這很好,年輕人還是需要不斷學習不斷進步的。”毛俊點頭道:“你要是願意的話,可以和先和醫院簽一個過渡的臨時合同,就是工資偏低……”
左立沒想到毛俊會主動幫他想辦法、出主意,很是感激道:“謝謝毛主任,我也不打算脫産備考,能簽臨時合同已經很好了。”
“嗯。準備報誰的博士生,考慮過了嗎?”毛俊問得很細致。
左立不太好說,只能先含糊地回答:“想先試試幾個大佬願不願意要我,給他們發郵件看看。”
毛俊也沒有繼續問,讓他出去工作。走出主任辦公室,左立忽然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從看到公示名單那天起,他身上就長出了一種沉重的沮喪感,灌進四肢、灌滿肺腑,如鉛般重,到此刻才開始逐漸消散。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追求的是難以達成的目标,這條路他走得戰戰兢兢、沉重且艱辛。
不能說失望,也不是難過,只是感到無能為力。人生的大部分時間裏,左立都在計算最優解,每一步、每一次、每一分。可是有太多問題根本無解,或者對左立來說,根本沒有答案。事到如今,他又只能選擇最難最苦的那一條路,反而覺得一身輕松、如釋重負。這個時候他又再次想起覃望山,拿出手機來瞄了一眼,覃望山和他的對話框裏,依舊只挂着自己幾天前發送的那句:“頭發吹幹了嗎?”
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也并不值得回複。大家工作都很忙,他沒有太多時間東想西想。
到周三那天,左立在醫院碰到了丁少骢。他是來辦正事的,并沒有特意和左立打招呼。兩人在科室的走廊裏撞見,略點了一點頭。走廊裏的休息區裏面,左立最喜歡的圓沙發被搬走了,有幾個工人在忙活着,似乎是要重新裝修這塊地方。他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碰着剛剛走開的丁少骢又折返回來,猶豫着似乎有話要說。
左立也等着他開口。
但是醞釀良久的情緒被電話鈴聲打斷,丁少骢看看左立,左立才意識到是自己的手機在響。他抱歉地笑笑,拿起手機走到窗戶前去接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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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是母親楊宇慧打來的,接起來卻沒有人說話,只聽到一片嘈雜的聲音。左立喂了幾聲無人應答,只當是母親不小心按到了撥號鍵,正準備挂電話,忽然響起了刺耳的人聲和摔爛碗碟的聲音。
是楊宇慧在和盧繼華吵架。
左立沒有聽下去的興趣,卻被盧繼華的一聲大喊釘在原地。盧繼華的嗓門粗重,灌滿了左立的耳朵。
丁少骢看左立站在那裏久久未動,以為他是故意避着自己,也不合适在醫院裏拉扯,便走開了。去完廁所再路過,左立仍舊還站在那裏。丁少骢察覺出不對勁兒,輕手輕腳地湊了過去。
“左醫生?”
左立朝向窗戶站着,這麽一會兒功夫,臉被曬得發紅,眼眶也發紅,呈現出一種嬰兒的紅潤感,只是眼神空空,一點情緒也看不出。
“左醫生,你沒事吧?”丁少骢覺得不太對勁兒。
左立回過神,飛快地看了丁少骢一眼,勉強笑道:“沒事,就是發呆。”
“那個……”
丁少骢剛一開口就被左立打斷:“我得去忙了,今天新收了六七個病人,有空再聊吧丁少。”
左立答應的“聊一聊”從禮拜天推遲到了禮拜三,仍然沒有機會進行下去。丁少骢心有不甘地跺腳,卻也沒什麽手段。
周六的時候左立沒忍住給覃望山打了一個電話,良久無人接聽。鈴聲一遍又一遍的響,左立心裏空蕩蕩的。他覺得自己像一條被開閘的水沖進大江大河的小魚,被浪頭打得暈頭轉向,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何去何從。坐在河邊發呆的工夫,他又接到丁少骢的電話,仍然是那句話,要談一談。
左立懶得再找借口,實話實說:“我現在不在溪市。”
丁少骢愣了愣,大聲問道:“那你在哪兒?”
“我在老家。”左立回答他,聲音很遠,情緒也很淡。丁少骢手指抽搐、心裏一緊。對于丁少骢來說,左立一直是飄忽不定的一縷煙,捉摸不定、把握不住,他可以觊觎,但絕無可能觸碰。直到他知道了左立希望得到留院的名額、也有正常人的欲求之後,這個人才變得具體、可以觸碰起來。丁少骢一度以為,只要他可以給左立搞到這個名額,那麽得到這個人就是十拿九穩的事情。甚至有幾次,丁少骢産生了他和左立角色對調的錯覺,覺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施予者,而左立祈願的信徒。
名單确定那天他還在給左立畫餅,讓他好好考慮。就算是到周五名單公布以後,他也沒覺得左立能翻出他的手掌心。這次不行還有下次,附二院不行,還能去別的醫院,只要左立還想要,他丁少骢有能力辦到,他們之間就不會斷。
然而左立一直有意無意躲避和他“聊一聊”,丁少骢這才覺得有點不對勁兒。聽到左立語氣飄忽地說他在老家,這一刻丁少骢猛然醒悟,就算是左立為了他的目的要低到塵埃裏去,也依舊是自己抓不住的一縷煙。
如果左立真的離開了溪市,那自己真的就完全無計可施了。丁少骢有些驚惶地問道:“左醫生,你回……回老家幹什麽?”
左立含糊地回答:“家裏出了點事,回來處理一下。”
丁少骢不敢直接問你還回不回溪市,只小心地說:“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我随時都有空。”
“謝謝。”左立的聲音很輕,充滿了疲憊:“一點小事情,不麻煩了。”
挂掉電話之後,丁少骢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左立老家在哪裏。他曾經托覃望山找調查員查過左立,背景調查的檔案只有薄薄幾頁紙。他只記得左立背景單純,小縣城出生,父母離異,靠自己的努力考到省醫大念書,拼盡全力想留在附二院。丁少骢沒有關注細節,這個時候拍着腦袋罵了一句。
丁少骢忘記了那個調查員的聯系方式,只能給覃望山打電話,然而覃望山依然沒有接。
倒不是覃望山刻意不接電話,而是周六那天他被爸媽抓回家吃飯。他來往郵件和信息很多,一直叮叮咚咚地響,又是打字又是語音,飯也吃不安生,到最來覃爸爸發了火,覃望山才把手機開了靜音,老老實實扣在客廳的飄窗上。吃完飯又幫覃媽媽洗了碗,出來看見手機上的兩個未接來電,一個來自丁少骢一個來自左立。
看到這兩個人的名字上下排列,覃望山頓時沒有回複的欲望。他想他們應該沒有什麽急事,就幹脆劃掉了手機上的通知。這時候媽媽來喊他幫忙看看淨水器為什麽不出水了,于是又丢開手機忙活去了。
過了周末又到周一,又是一場線上庭審。庭審進行半個小時,被告就已經掉線了三回。每隔幾分鐘,法官就要大聲呼喊被告,問他是否能聽清楚,通訊是否保持暢通。法官宣讀法庭紀律的時候反複強調不要在庭審過程中接打電話,話音剛落,被告的信號就中斷了,應該是接電話去了。來回好幾次,對方代理人一臉尴尬地陪着笑,這邊法官臉色鐵青,覃望山的當事人無聊地打起了呵欠。
好不容易進行到舉證質證的環節,被告來了個一問三不知,甚至不承認證據材料是自己提供的。法官舉着挂號信,把郵戳和地址對準鏡頭問被告代理人:“這份證據是你寄給法庭的嗎?”
被告代理人回答:“是的,是的。”
被告脖子一梗:“那是他寄給你的,不是我寄給你的,跟我沒有關系。我要換律師!”
雞飛狗跳的一下午過去了,覃望山揉了揉太陽穴,招呼助理許暢給他買咖啡。本來這種簡單又沒什麽錢的案子覃望山是不接的,但最近形勢不一樣。這幾個案子都是所裏分下來的,最近他和劉玉松關系愈發緊張,對方明裏暗裏使着絆子。為了避免主任和師父難做,覃望山能接就接,代理費也沒幾個錢,基本都讓所裏抽走了,等于說是白白打工。
劉玉松等着看覃望山炸毛的好戲,但覃望山照單全收,連一句抱怨的話都沒有。多出來的工作量全部自行消化,個人時間被擠壓了又擠壓。
這幾天裏面,覃望山也偶爾想起左立這個人,想到雨夜裏等在他樓下的丁少骢,想到他在電話裏說要去找丁少骢,想到他枕頭底下開過封的避孕套。這些事情不該困擾他,只是偶爾從腦海裏劃過,然後又重新被工作占滿。
他大發慈悲放走了許暢,晚餐是自己點的外賣,一邊吃一邊整理案卷,一直忙活到晚上十一點。看了眼時間,實在是很晚了,明天還要和另一位委托人開會,下午還要去外地出差,覃望山深吸一口氣,稍微收拾了一下材料,帶着筆記本電腦下班。
覃望山戴着耳機聽會議錄音,一邊揉着太陽穴一邊往外走,十分心不在焉。從辦公室到地下停車場這段路程他一直在走神,根本沒聽進去錄音裏講了些什麽。還沒走到車邊,遠遠看見一個黑影靠在自己的車門上,昏暗的地下停車場內看不清楚人臉,只有一點猩紅幽幽地亮着。
覃望山停了下來,靜靜地看着那個黑影子。香煙在那人的指尖一明一暗,然後被丢到地上踩熄,連那一點暗紅色都消失了,只剩下滿地的煙頭。
黑影子朝覃望山走過來,覃望山知道那是誰,等着他說話。
左立慢悠悠地湊攏過來,帶着讨好的笑模樣:“覃律師。”
僅有的光線只能讓他看清楚左立的半張臉,帶着那種令他行動的溫潤的白。覃望山的聲音有些幹澀:“你怎麽來了?”
左立的身上還帶着淡淡的煙味,他很自然地回答:“你不理我,我就來找你啊。”
覃望山想說自己并沒有不理他,又想起那通未接來電。覃望山抱歉地說:“太忙了。”
“我知道你忙。”左立伸手抱住了覃望山的腰:“所以我自己送上門來了。”
覃望山擡頭,看到監控的位置,拉開左立的手。他按開了車鎖:“先上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