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山車

第47章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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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

海市的春天徒有虛名，半點不見回暖，春寒倒是一波接着一波凍得人心煩，濕氣深入骨髓，沒人想在這種天氣待在戶外，如果再趕上一場亂飄的雨，那真是糟透了。

“他每天都來？”趙相言站在全景落地窗前俯瞰着江面，正跟小區門衛處的人通電話；這個角度壓根看不到小區門口，趙相言完全是憑一個月來的經驗猜的。

他大部分時間住校，不常回家，原以為蕭立陽只有周末會來，沒想到有一次禮拜三他臨時有事晚上回來居然也碰到了蕭立陽。

蕭立陽只記得上次他哥的車牌號，但趙焺很少在家，蕭立陽很難蹲到。因此當趙相言開着自己的車回到小區，從單面玻璃往外看到蕭立陽站在大門口時，才猜測他大概每天都來。可趙相言挂了他一個又一個電話，實在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麽。

“是的先生，他每天都過來。”豪華小區的物業訓練有素，說話非常規矩。

今天剛好是周六，家裏就他一個人，趙相言思索片刻，交待門衛：“讓他進來吧。”

自從那天離開外婆的房子後，蕭立陽就覺得自己的人生背了兩筆債，房子的錢，修明的情。

錢他可以慢慢賺，可這份情，他不知道自己豁出現在全部的心意能還上幾分，別人還要不要。

他不喜歡欠別人的，然而這兩筆債不但來自同一個人，這個人還不知所蹤，像故意不給他還債的機會似的。

兩個男人之間的愛他說不清道不明，但痛苦是無比真實的。他日複一日地出現在這，無非是被斷崖式的前路逼得寸步難行，總得做點什麽，總得想辦法往前。

大門不遠處有個凹進去的角落，蕭立陽怕門衛趕他走，站在裏面盡量表達出自己不會妨礙往來車輛，也不是不明人士的意思。

門衛早在他剛出現的那陣子就知道他來找誰，幾天下來發現他确實挺老實，就沒再搭理他。沒想到今天還真讓他給等着了。

“蕭先生，您可以進去了。”門衛在不遠處喊他。

像是得了特赦，蕭立陽灰暗了許多天的眼神瞬間亮了起來，因為站久了腿麻，小跑過來的時候動作顯得不太自然。

“趙先生說他在家，您可以直接去找他。”門衛并沒有因為他潦倒的樣子區別對待，而是禮貌地欠身，比了個“請”的手勢。

蕭立陽連連道謝跑了進去。

若是平時，周遭這樣的環境一定會讓蕭立陽駐足側目，但眼下他覺得自己的時間被無限拉長又瞬間縮短，從一個多月前到現在，他度日如年，卻在這一秒發覺時間過得飛快。

十分鐘後，蕭立陽坐在寬敞的客廳中央，難得跑了回神，修明曾說他跟趙相言家是同一個小區，修明也住在這樣的地方嗎？他是不是此刻離自己其實非常近，那今天有沒有機會見到他？比起他們曾經租住的地方，這裏簡直像另一個國度。

“找我什麽事？”趙相言放了杯熱水在他面前，順勢坐在他對面，表情談不上冷硬也不算溫和，更沒有為自己一直拒絕他的電話或者來訪做出解釋。

蕭立陽遲來的有些緊張。他在心中來回盤算了好幾個問題，還是先問出了最關心的那一個，“修明他怎麽樣了？”

像是能問的問題有限似的，他趕忙又補了一句：“他家也在這附近嗎？我能不能見見他？”

但凡他冷靜想一想，如果修明能見他，何至于他坐在這跟趙相言聊天，趙相言又不是修明的發言人。

“你為什麽要見他？”趙相言今天放他上來不是沒有理由的，有些事修明不開口，但他得弄清楚，不光作為朋友，也是受席冰的拜托。

蕭立陽絞着手指低下頭，又從肚子裏挑挑揀揀出一句：“我想跟他道歉。”

“道歉我沒法替他收，但今天讓你來我确實有事想問你，你上次說給修明酒裏放了鎮定劑，鎮定劑是任寧遠給你的？”

提起這個，蕭立陽更覺無地自容，但又不得不承認和面對自己的愚蠢，“對，他說害怕修明……”

“蕭立陽。”趙相言忽然打斷他，“你為什麽那麽相信任寧遠？”

原本看蕭立陽在外面守了一個月，趙相言就算有憤怒的理由也不再有立場，他以為自己已經可以耐心跟蕭立陽談談，但面前的人發愣看着他的樣子讓他無端生出一股火，說出來的話也不完全理智。

“我和修明跟你認識了五年，我就不說了，修明是什麽樣的人你不清楚嗎？你當初是怎麽從早到晚追着他跑，又是怎麽百般讨好讓他跟你做朋友，到頭來任寧遠幾句話，你就一邊倒地信了他，我該說你是蠢還是壞？你爸媽不要你，外婆又教不好你，讓你這麽沒心沒肺嗎？”

提起外婆，蕭立陽下意識就想反駁。他忽然覺得萬分委屈，不是替自己，而是替外婆。他想說外婆有好好教他，是他自己又蠢又笨沒學好，但是外婆一定不是故意讓他變成這樣的。

趙相言說他蠢沒錯，他可能心也不夠好，他不光對不起修明，也對不起外婆。因為他的原因，外婆那麽善良又溫暖的人也要跟着一起被說，可是他如今做錯了事，連替外婆辯解的資格都沒有，只能盡力把思念連同眼淚一起咽下去。

“對不起。”蕭立陽在心裏跟更多人道歉。

許是蕭立陽的懊悔全然寫在臉上，趙相言找回了一點耐心，繼續問：“所以他都跟你說什麽了？”

該從哪講起呢，趙相言前面問他為什麽相信任寧遠，蕭立陽有些茫然，與其說是相信，不如說是有什麽理由懷疑。他想說如果修明第一次就告訴他和任寧遠認識，那他一定會信修明說的，可是修明騙了他；他想說修明喜歡他卻不告訴他而是由任寧遠添油加醋地說出來又被自己證實，他能懷疑誰？他還想過許多，可也知道這些都不足以成為傷害修明的借口。現在他也清楚這些背後都一定有着各自的理由，只不過他始終回答不了關于信任的問題。

“有一次我們去團建……”

蕭立陽一五一十地把任寧遠從開始到最後講述的跟修明有關的內容全部敘述了一遍，內容不算多，很快就說完了。然後他看到趙相言像是聽到世間最可笑的事，笑得停不下來，只不過眉毛始終皺着，讓笑容變得有些扭曲。

“難怪你會相信，我還真低估了任寧遠了，你現在大概以為他說的是假的，其實他只有一點騙了你。”

蕭立陽心裏再急也不好催促，露出疑惑。

“故事的主角對調一下，就差不多是正版了。”趙相言說完這句起身去給自己倒了杯水，回來的時候，蕭立陽都還沒能消化他這句話。

“什麽意思？是任寧遠一直喜歡修明，不是修明對他念念不忘嗎……？”

“修明何止不是念念不忘，簡直恨他入骨。腹部的傷确實是他弄的沒錯，他傷了修明，又怕事情敗露，不惜給自己也捅了個對穿，但外人不明狀況，很難掰扯清楚，修明的爸媽怕這件事對修明産生不好的影響，把事情壓了下來，又給修明轉了學。”

蕭立陽聽得心驚，在任寧遠的描述中，修明才是那個為愛瘋狂的人，可結果完全相反嗎？

“說來諷刺，他們曾經還算是朋友。”提起這個趙相言一時少了憤怒更多是感慨，蕭立陽被他的神情帶動，開始好奇任寧遠和修明過去到底是怎樣一段關系。

“任寧遠比修明大一屆，高一開學那天，修明從學校附近的巷子口路過，被裏面的人聲吸引，三五成群，是很常見的校園霸淩，對象是任寧遠。他那時候又矮又瘦，幾個圍着他的人甚至不用手就把他踩在地上爬不起來，揍他的理由是他是個同性戀。”

蕭立陽眸光微動，趙相言知道他想什麽，繼續說：“他們欺負的不是同性戀，他們只是欺負好欺負的人，同性戀異性戀，沒爹沒媽又或者成績太好太差都可以成為理由，但欺負你只是因為你好欺負，就這麽簡單。”

“修明救了他，并且直言相告。”

-別怕，我跟你一樣。

修明主動向殘破的任寧遠伸出手，并且站在了他這邊。

即便知道修明從未喜歡過任寧遠，蕭立陽也因為想象修明對任寧遠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和表情，而生出一股扭曲的嫉妒，可任寧遠是怎麽糟蹋修明對他的善意的？然而自己如今又有什麽資格說任寧遠呢？

“後來修明怕他再被欺負，從未拒絕過他的各種邀請，任寧遠俨然成了修明在學校公認的朋友，但修明太遲鈍了，全年級的人都知道任寧遠是個同性戀，又對修明抱着怎樣的心思，但沒人敢在修明面前提這一茬，修明也從來都不知道。”

說到這趙相言忽然停頓一下，滿是惡意地插了一句：“說起來修明會注意到你，說不定是因為你和任寧遠有相似的可憐體質，那有可能……”

“我跟他不一樣！”蕭立陽一點都不想聽後半句，打斷他為自己辯解，趙相言卻一臉無所謂。

“暗戀和明戀都沒錯，但自作多情的下場很難看。任寧遠誤以為修明跟他這麽要好是把他當做戀人，他從未向修明求證過，卻仗着修明家裏有錢有勢又護着自己，當着全校同學的面跟修明告白，還一副準備好上演轟轟烈烈兩情相悅的模樣。那時候修明并沒有跟家裏出櫃，他把性向告訴任寧遠，也不是讓他有一天可以替自己出櫃的，因此修明很生氣，不但沒有承認自己的性向，自然也拒絕了他。可想而知，這場告白成為了全校最大的笑話，受影響的只會有任寧遠一個人。”

這種羞辱蕭立陽雖然沒經歷過，但完全可以想象，不過他絲毫不同情任寧遠，因為任寧遠到最後還是給修明留了道疤不是麽？

“說起出櫃……”趙相言像是刺激蕭立陽上瘾，“你知道修明什麽時候跟家裏出櫃的麽？”

蕭立陽臉色白的吓人，似乎早就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只會點頭和搖頭。

“大學畢業他就跟你出來住，一方面是他喜歡你，另一方面是他想跟爸媽提你，呵，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就想着要一輩子，他是不是太傻了點？但沒想到只是出櫃就被打得皮開肉綻趕了出來。你記得吧？那時候他明明背都直不起來，見着你還是高興得不得了，蕭立陽，你說他圖什麽呢？嗯？”

就連蕭立陽也不知道，他甚至想親自問問修明，為什麽喜歡我，我哪裏配得上你？

蕭立陽每一個壓抑着痛苦的表情都讓趙相言覺得松快一分，這算得了什麽？比起修明那些旁人感觸不到的恐懼和深夜一次次經歷的痛苦，蕭立陽無非是聽了個故事而已。

他完全沒有因為蕭立陽的難以承受有任何負罪感，他覺得蕭立陽還是空的，該被無盡的自責和悔恨填滿，只不過他不能違背諾言，告訴蕭立陽修明的狀況。

“後來的事不用多說，任寧遠對修明求而不得又愛又恨，最終用那些下三爛的手段弄傷了修明和自己。據我所知，修明轉學後，任寧遠成績一落千丈。諷刺的是，修明念着他馬上高考不想把他給毀了，卻真成了救蛇的農夫，被反咬一口。不用我說你也應該知道，修明大學的時候對人并不熱情，相處下來你覺得他高冷嗎？沒有吧，他是被任寧遠這一遭弄怕了。可結果呢？”

趙相言冷笑一聲，“你比蛇還狠呢。”

蕭立陽聽得渾身發冷，他忽然急切地想要知道修明怎麽樣了，如果修明真的因此出了什麽意外，受到傷害，那他該怎麽面對今後的人生？他到底對一心一意愛着自己的人做了什麽？

他很久沒哭過了，雖然一直沒有修明的消息，但他過了着急慌亂的那一段，以為可以平靜地面對一些事，再一一彌補自己的過錯，但他太天真了。他忽然乞求地看着趙相言問：“你……你能不能告訴我，修明他到底怎麽了？他不是不想見我，他是不能見我對不對？他到底怎麽了，我求你告訴我好不好……”

他還想求好多次，可是他哭得說不出話。

對于善良的人來說，不知道背負的罪孽是什麽，那罪惡感就會不斷增加。

如果蕭立陽本性不壞，那趙相言也算沒白費口舌，總不能修明一個人遭罪，蕭立陽卻只是知道修明愛他這麽簡單吧。

“他們家離這是不遠。”趙相言坦言，“但是他已經不在國內了。”

趙相言站起身往門口走，蕭立陽快步跟過去，聽到他一邊開門一邊說：“你今後也不用再來找我了，我答應了他媽媽要過去照顧他，前陣子已經辦好了留學手續，所以我也要走了。”

敞開的大門是送客的意思，蕭立陽到門口了卻邁不動步子。如果趙相言也走了，他還能去哪尋找跟修明有關系的人呢？如果有用，他甚至想跪下來求趙相言告訴他修明的去向，或者退一步，求趙相言不要走。總不能留他一個人在這。

“去多交點新的朋友吧。”趙相言說。

這句聽不出是勸慰，還是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