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墳頭草寫情書吧

第1章 ☆、1

袁左死後聽到的第一個有關人間的故事便是白娘子的事。給她講故事的是山中一塊成了精的老石頭。老石頭年紀大了，說話做事都有些颠三倒四。他先給袁左講的是水漫金山寺那一節，講許仙有多麽懦弱。

那時袁左不過是路過而已，只聽了一節就走了。她急着去見她那已投胎的姐姐。

她們兩個生前是給人陪葬的女童，活着時自手心被灌入水銀，臨死前忽然無比羨慕村中被一刀抹了脖子的公雞。據說沒了脖子的公雞還能走一段，而她們往上彈一下，只能碰到厚厚的棺材板而已。在泥土下保持肉身不腐，只會給她們還活着的錯覺。而關于活着，她們只剩下被從父母身邊強行帶離的巨大的恐懼。

所以她們懼怕人世，黑暗中兩個魂靈依偎在一起，做了一個約定。

如果姐姐能平安活過三歲，那麽我也奔去人世。

姐姐平安活過了三歲，四歲，最後長到十八歲，但袁左沒有赴約。記得前世的記憶，記得約定，會每年地給她寫信，寫城中挂着鈴铛的房檐，寫新年時的花燈，筆下的人間似是流光溢彩。但是，袁左只相信這話中的一半。

袁左一再地拖延投胎的日子，終究招來陰間的人。于是她躲入到蛇的身體中，做了蛇妖。

最後在姐姐快要過十九歲的生日時，袁左收到了姐姐的信。信中她說她即将出嫁，希望得到妹妹的祝福。

袁左即刻欣喜地攜着一個梳妝匣，直奔姐姐那裏而去。

但她沒有進到姐姐的房間裏去。

因為在屋外時，心髒猛地揪了一下。她隐約地察覺到屋裏有她不想看到的場面。

很久後袁左仍覺得奇怪。明明姐姐在人間活得遍體鱗傷，明明那場婚事對她來說是火坑，為何她還會歡欣地寫給她那些東西，說活着有多麽愉悅。

甚至有時袁左會以為姐姐是想騙自己來人間，讓自己也嘗嘗苦頭。可是她又不信這點，因為姐姐是世上最愛她的人。

到了現代時，她已經能長時間地以人形來生活了。她仍舊沒有想通關于姐姐的事，後來，她遇見一個嬰兒，一個剛剛死在路上的嬰兒。

路過的村民像看垃圾一樣看了一眼這女嬰，沒有人理會。袁左看看天色，心知到了夜晚，惡鬼，野狗，甚至狼都會湊過來。

既然是屍體，那麽被吃了又怎樣，反正也不會痛。

可是袁左突然就不忍心了。

她将那還沒走遠的魂靈拉回到身體裏去，接着抱起嬰兒，挨家挨戶地走。

她把孩子放在那些人家的門口，希望有人能出來看看，哪怕不養，也至少給這孩子一口奶喝。

然而，沒有。沒有人肯這樣做。

有時也會碰上一兩個願意的，但往往以袁左的逃跑告終。她聽到童養媳這幾個字的時候，立刻就跑。

女人。

最會被人惦記的，也是最會因此被人侮辱的便是那肚子中的子宮，那能給男性帶來歡愉的身體。

袁左深知這點。

她開始變得焦急，開始走得更遠。懷中的嬰兒虛弱無比，她不知道這個孩子還能撐到什麽時候。

二月，村子中還餘存着年味。紅色的楹聯還在，還有孩子偶爾放幾個鞭炮。她抱着孩子走過一個又一個村子，而且不能從容不迫地走，要逃命一般地走。那孩子的魂魄随時會離體，盯上她的既有惡鬼也有等着屍體吃的野狗和狼。

最終她走到城市裏去。在上個世紀90年代，城市裏也有很多的女嬰，但大概會比鄉下好一些。她憑借着有限的常識，把孩子放到名為醫院的建築的門口。

那孩子最終總算是被收養了。

某天袁左去看她，在樓道裏看到一個放在地上的嬰孩。這女嬰也是棄嬰，有人把孩子扔在這裏，希望別人能聽到哭聲後出來收養她。袁左聽說那女孩的父母寄希望于樓裏的一個很善良的女人，但那女人已經收養了兩個了，根本無力再養。

孩子哭了一夜，無人理會。

于是那女嬰又被悄悄地抱走了。

袁左有種深深的無力感。她想起很早前她見到過的一句詩。

“苦相生為女，卑賤難再陳。”

兩年後她得知自己送去的女孩的名字現在是辛草。很偶然的，一天，她去那城裏的一座廟裏時，那裏正好在做什麽法事。有一個信徒帶了孩子來，在那裏正逗弄着孩子玩。

她聽見那人叫孩子的名字：“辛草。”

于是袁左走上前去，對那忙得要死的信徒說我來幫忙看孩子吧。對方見她面善，而且也心大，就把孩子遞給了她。

袁左将一個玉佛用紅繩串了起來，綁在那孩子的脖子上。

她突然無比地希望這孩子活下去，希望她健康平安。她困惑了，不明白自己怎麽變得和姐姐一樣，明知世間險惡，卻希望另一個人活下去。

過了一會兒後另一個急得眼淚都出來了的女人跑過來，一把搶過孩子。原來這才是辛草的母親。那信徒既尴尬又愧疚，抓了給佛的供品過來，說吃這個有好處，能保佑孩子。

袁左退到一邊，默默地看着他們。

其實自此以後她們便可以再沒有什麽交集，她可以去遠方過自己的日子。

但是事情發生了可怕的變化。

在她路過辛草出生的那個村子時，得知辛草的生父瞎了一只眼睛。

這是第一個消息。

第二個消息是：那一家人十八年前又抛棄了一個女嬰，而且是用針紮完後扔出去的，他們希望借此能吓走以後要來投胎的女鬼。

真是招惹恨意的做法。

袁左決定去找那孩子。臨走前她又路過了那老石頭所在的山，老石頭還在講故事，講的還是許仙，這次講的卻是西湖相遇。

老石頭這次話很多，突然問她：“你去找誰呢？和你有緣的那孩子嗎？在我看來，這次，不如不去。”

“我......去找我姐姐。”

于是老石頭再沒攔着她。

它想，命裏注定了的事，是攔不住的。比如，白娘子注定會遇到許仙。

比如，袁左注定會遇到某個慢慢變得死皮賴臉的複活了的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