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道題
“然後呢?”九晴固執地追問。“既然那樣,那為什麽你現在,又開始想自殺了?”
“意外。”
九晴反了個白眼。
她的意思是:
自殺是你的意願,現在你和我說是意外?
“好了好了,”我道歉,“我說就是了。”
“唔——既然是這樣,自殺案的第一鐵律是,不要忽略死者的成長環境。”
“你還沒死,我不該說你是死者。”
“但我快死了,而且這麽說,比起一直說“我”,我會覺得舒服一點。”
“……好吧。那麽,在你看來,這樁案子是怎麽樣的?”
“死者……”我雖然那麽說了,但還是有點不适應,于是我停頓了一下,“她出身在一個幾乎沒有教育的環境裏,基本就是這樣的。沒人教過她,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
或者說,即使教了,教的方式也不對。
就好像是我做錯了事,但他們只是罰了我,卻不告訴我被罰的原因,那麽即使罰了我,我也依然不會改正。
根本原因就是這樣。我一直到十五歲,才開始慢慢自己弄清楚,這個世界不是靠喜好來運作的,而是靠邏輯來運行的。而恰好糟糕的是,我的父母,從來沒有說過一個字:關于邏輯。
當我摔壞了東西,他們只會說:
“你摔壞了它,你去那裏跪半個小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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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們不會說:
“你摔壞了它,你去那裏跪半個小時吧,因為弄壞別人的東西是不好的。”
就是這樣。
“死者從來不知道,這個世界是靠什麽運作的。因為失敗的教育,至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
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一樣,我想起了那句話。
在年曦的案子剛開始時候,我對九晴說:
水杯和水就像是孩子和父母,當水杯是髒的,水自然也髒了;但當水離開了杯子,水的髒就是水的責任了。
那句話并不是對別人說的。
而是對我自己。
當沒有人告訴我什麽是對,而對于我喜歡的東西,只是一味地禁止,她卻從來不告訴我禁止的理由是什麽……即使後來看來,這種做法是不對的,但我依然會将原因歸納在自己身上。
即使他們從來沒有教導過我,我也要自己學會這些。
這樣才能活下去。
邏輯是社會的共同語言,我一定要學會它。
推卸無補于事,而且,我也沒有那麽多時間去責怪父母了。
在我的同齡人都已經明白了這些——即使他們并不是有意識的明白,也有個大概的觀念——為了追上他們,我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我要很費力,才能适應這個世界的系統,這個社會是如何運作的。
我的目的:活下去。
如果不明白的話,我會很失敗,我知道。
“所以……死者從來沒有怪責過她的父母?”
九晴問。
“她已經沒有時間了。”
我們在讨論一樁自殺案,還未發生,但是即将發生的。
我笑了笑,或許這是一種預防手段。
“所以……你對我說的那麽多話,全部都是你自己琢磨出來的,而不是別人告訴你的?”她問。
我點頭,“是的。他們從來也沒教過我,關于這個世界運行的方式。那唯一的辦法,就是我自己去學。”
邏輯是社會的共同語言——人類是倚靠着社會活下去的——制度就像是一道倒過來的法國大餐——人只有努力工作,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我難以用語言描述這些人類約定俗成的事實有多麽複雜。
我很難說清楚,我是怎麽從零到一,自己觀察、分析、總結,直到完完全全弄懂它的。
我也很難告訴別人,比起通過父母的教育,一開始就接受這件事,和自己說服自己接受它之間,到底有什麽差別。
但有一件事,我可以說。
“從我什麽都不知道,直到我終于接受了它,”我艱難地說,“我花了整整三年。”
有些東西我沒有,所以我要找到它。
而單單為了它——為了邏輯,我花了三年。
我的整個高中時代,都在努力做這件事。
九晴沉默了很久。然後她點頭,“我聽懂了。”
這就是九晴看來最有誠意的話了。我苦笑,“然後,更糟糕的事情發生了。”
那種感覺很難受。
“什麽事?”
“從前有個人,她不知道什麽叫理智,于是她努力去找。在找到以後,她喜歡了它,想要它一直留在自己的世界裏。”
“為什麽?”
“因為理智是她找到過最好的東西,它高于一切,能解釋一切。”
“然後呢?”
“于是她一頭紮了進去,撇下了她的感情。”
這句話很難以理解,顯然,九晴也沒能聽懂。于是我不繼續說了。
九晴安靜下來。然後,她開始用自己的方式總結。
“不,不是撇下了,而是你已經忘了。”她說,“按照我的理解,你應該是終于弄明白了,邏輯到底是什麽東西;然後,你按照所有人的标準,做他們覺得你應該做的事。是這樣麽?”
“對,”我看起來大約很憔悴,“我開始用理智解釋,自己見到的每一件事。然後,我終于明白了,怎麽才能交到朋友,怎麽才能活下去。”
人是需要朋友的。
孤獨幾乎是冰冷的同義詞,因為,當人找到另一個人取暖的時候,她就不會覺得冷了。
我将垂到額前的碎發拂回去,一頭栽在枕頭上。
“我看起來——那時候,至少那時候我看起來很好,”我低聲說,“那時候我努力,努力讓自己看起來理智一點。我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該笑,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該說什麽話。”
我去找明鏡的班主任時,想到的一件事:
理智的人情商看上去會更高。
我讨厭和理智相關的一切詞語。
九晴明白了。“所以——?”她空泛地發問着:“你又是怎麽……變成這樣……”
如果我的人生可以分開,那麽截至剛才為止都是上半部,而如果只看這上半部,它肯定是個喜劇。
“因為我用力過度了,”我說。
九晴的眼神立刻詭異了起來,仿佛在想什麽不好的事情。
但我沒有那麽多心情理會這些了,我很累。
“為了讓自己看起來理智,我放棄了自己的所有興趣愛好,因為以前我受到的教育,我變成了一個不知節制的人。”
“不知節制?”
“當我看到喜歡的東西,我就會立刻投入進去——你明白嗎?因為我從來沒有限制過自己,當我開始沉迷的時候,就是我喜歡的東西被砸壞的時候了。”
“所以,比起幹脆沉溺,你選擇了幹脆放棄?”
九晴挑眉。
我攤攤手。
“你不能想象那時候我面對的環境多麽艱辛,”我誠懇地說,“身邊有一群不正常的人,然後我只能靠自己鞏固邏輯和理智。與此同時,沒有多少人能幫助我。”
然後,因為我的動機——在那之前,我所有的興趣愛好都被成功地毀了個一幹二淨,無論從精神上還是實際上。
十五歲的時候,我沒有能力買自己想要的東西,而即使是自殺,也不能讓我的監護人可憐我,将我喜歡的東西還回來。
事實上,監護人不會在意的。
從一開始,他們看到的時候會說:“你不能自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自殺與否要由我來決定。”
然後,他們就會開始說:“你又自殺了?你覺得這很好玩?”
到了最後,事情會變成這樣:“……你知不知道你浪費了我多少醫藥費啊?”
沒有人會在意。
這就是我觀察到的、唯一的、真相。
直到最後,我終于沒有了一樣喜歡的東西。掙紮了太多次,我已經很累了。而‘不喜歡’,已經成為了習慣。
我很疲憊,我不想繼續掙紮下去了。
那就這樣吧,這樣按照他們的期待活下去。
我好累、好累、好累、好累。
直到後來,即使我有能力得到自己想要的了,我也不想去要了。我說不清這是因為習慣,或者因為什麽。如果我有喜歡的東西,那一定是為了迎合別人而裝出來的。
九晴僵了一下。
情況有點像是她知道“人工作是為了活着”那時候一樣。
我可以笑,但我不想笑了。
她抿着唇,看起來很難過,而且情緒低落。
“你從來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
“對。”
“你甚至不知道,你可以做什麽?”
“對。”
“你不想要豪宅、漂亮的車、也不想要好看的大衣,你不奢望有人喜歡你?”
“對。”
“你沒有想做的事,你的唯一生存目的,是不自殺,活下去。”
‘我的人生目标是,活着,不自殺’。
一開始,它是支持着我走下去,成功過了十八歲生日的目标。在昏亂的世界裏,它是唯一的指南針。也許我可以要求更多的,但是我早已筋疲力盡,這就是當時的我看來,唯一我有希望做到的事情。
而最後,我所剩下的,也只有它了。
“你不關心任何人,包括你自己。”她又重複了一次。這和她在明鏡那樁案子時候說的一樣。
“對。”
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所以,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想死。”
不,現在我有一點知道了。
“我茍延殘喘了一陣子,”我說,“因為我以為這樣也能活下去。但事實上,不行。”
“為什麽不行?”
“因為所有人交朋友,并不是為了工作。而我……我這樣……”我擡起頭,“你覺得我這樣能交到什麽朋友?”
九晴啞了。
她偏過頭:“我——我不知道……”
“他們都有喜歡的東西而我沒有,我可以裝成和他們聊得很投契的樣子,但那始終不是真的。”
九晴也許終于發現了。
如果我不想死,那麽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一個人自殺的時候,會遇到很多障礙。
首先,自殺者會想起他的父母;然後,會想起他認識的人;接着,會想起他想做的事;還有,他可能會覺得痛。
總之,世上總還是有那麽一點東西,能将大部分自殺者拉回來。
而當這些東西都沒用了的時候,他就會往下跳了。
可最後拉住我的,不是任何人,而是一名和人類毫無關系的死神。她要我活下去,是因為我想死。
直到現在,這已經成為了悖論。
我笑了下,揉一揉發熱的眼角。
嗨,這聽起來真絕望啊。
作者有話要說:
唔……寫出來了啊。
這一段的震撼感其實一點都不重,它沒能給我帶來那種,一秒鐘掀開全局伏筆的快感。我不太确定這是進步還是退步了。
如果最後那一段看起來不夠諷刺的話,一定是因為在和十霧談這個問題的是九晴。
最後那段 說扯住一個人的是家人→朋友→愛好→痛。前三者不是按影響力順序排的,但我想這個總結應該沒錯。而最後一項……呃
有些人聊到自殺這件事的第一反應不是身邊人會傷心,當然也不會想到精神疾病之類……而是
“怎麽自殺會比較好看”
“怎麽自殺不會痛”
所以猶豫了一下以後,我将痛覺也加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