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道題
“所以——這就是你全部的過去。”
九晴坐在床上。她盯着一本全是亂碼的日記。不,那是密碼。
我點頭。
那本日記很單薄。它的名字是這樣的:cdeiisuefil。
密碼意味着安全,而現在,能讀懂這本日記的,只有九晴和我。快要死掉的自殺者,還有一名死神。我盯着它。很多人都看到過這本日記,但九晴是唯一能讀懂的。
九晴的眼神很複雜。她皺眉,“有些用拼音有些用英文……字母真是太作弊了。”
是的,我勉力笑了一下,中英用的都是字母,但實際上它們表達的含義全然不同,雖然聊勝于無,但好歹提高了它的安全性。
“你……”九晴深呼吸了一下,開始用一種我們破案時候,會用的語調來說話:“離異家庭,父母經商,缺少朋友,社交性極低,情緒化,攻擊性強,個性孤僻。你簡直是我們辦過所有案子的集合體。”
她吐槽。
我繼續點頭,“是的。”
九晴接着宣讀:“你的父母在你八歲那年離婚,然後教你的人,就只剩下你母親了?”她左右張望,“那個女人在哪裏?”
“兩年前死了,”我回答,“死于肝衰竭,附帶一提,她一直不出現,你不覺得奇怪?”
九晴臉紅起來。
“我以為只是她在另一個城市。”
“不。”
“嗯,事實上你一直在本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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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
“然後……那麽,第一個重要的問題來了。”
“請說。”
“你第一次自殺和第二次自殺,原因都一樣?”
我猶豫一刻,然後點頭。
“都只是因為你喜歡的東西被毀了?”
“對。”
九晴翻了一下筆記本,她瑟縮起來,窩在床上,只有一雙眼睛看,坐在床另一邊的日記本和我。
“這聽上去不太像是你的作風。”
“不,人都是會變的。”
“根據自殺檔案記載,你嘗試過了N種自殺方式,比如第一次的絕食,第二次的割腕,第三次的吃安眠藥,第四次的上吊,第五次的喝洗衣液,第六次的……這次又回到割腕了。”
我攤攤手。
如果自殺是罪行,我已經死了無數次。
九晴繼續她艱難的審讀。
“然後你的自殺方式一直在割腕、絕食和跳樓這幾種間來回?”
“對。”
“理論上跳樓是絕對可以成功的。”
不,理論上只是理論上而已。
我解釋,“事實上,情況是這樣的。”
“第一次絕食是因為我在賭氣。”
“怎麽賭氣?”
“被人丢了我的拼圖,所以我決定靠絕食看看能不能将拼圖要回來。”
“……絕食?”
“那是唯一有效的辦法,”我冷漠地回憶,“在我們家發脾氣是沒有用的,大部分辦法都不會有人動容。所以絕食是唯一的辦法了……呃,那時候我十歲。”
九晴看起來,似乎依然接受無能。
她保持了一種戲劇化的僵硬表情。
“然後?”
“然後沒有然後。”
“你監護人呢?”她換了稱呼。
“她什麽都沒做——呃,事實上她覺得我只是鬧一下,然後還說我堅持不了那麽久。然後她就不做飯了,那時候是暑假,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留在公司加班,我在家裏就好。”
“然後因為她說你堅持不了,所以你堅持給她看了。”
“……對,然後到了第三天晚上,她回家發現我吃了餅幹,還說她猜對了。”
九晴的表情這時候緩和了一點,起碼她懂得點頭了。
自殺是失敗者的宣言,嗯,有時候這話是對的,特別你是那個被勝利者嘲笑的人時。
“那第二次自殺呢?”
自殺檔案翻到了第二頁。
aeg:13。
第一次和第二次隔了兩年。
“那是因為在學校做的相架被摔碎了。”
“那第三次?安眠藥?”
“我的表姐吃了安眠藥自殺,那時候我剛好在,偷了她房間裏剩下的安眠藥。”
“表姐?”
“我的監護人有個妹妹,她有個女兒。我們同齡。”
九晴沉默片刻,“那樁姐妹自殺案……”
她也記得那樁案子。那是一宗姐妹自殺案,姐姐比妹妹大五歲,在姐姐十五歲的時候,她選擇了燒炭自殺(這也是少數很好看的自殺方式之一),然後在她被救回來,後來還考上了外地大學的時候,她呆在家裏的妹妹,用和她一樣的方式自殺了。
而且妹妹成功了。
這樁案子的奇怪之處,就是兩姐妹都是同一對父母養大的,而且她們自殺的年紀幾乎一模一樣,只有月份不同。
“好,我明白了。”
九晴說,實際上這麽說的時候,通常不是她明白了,而是她明白她要怎麽做了。
“然後呢?成功了麽?”
“沒成功,上學差點遲到。”
“那上吊?”
“在站上椅子的時候電話響了。”
“跳樓?”
“被保安趕了下去。”
所以,自殺也是可以經驗豐富的,前提是你死不掉。我無聊地想。
九晴吐槽:“你還能活到現在,真是個奇跡。”
“奇跡不要發生就最好了,”我抱怨,“那麽我可能是你手上最難破的案子咯。”
作死專業戶——如果大學裏有作死這一項,那我肯定會報它。
我們安靜了一會兒,一起看着天花板。過了很久,九晴才問:“那……你自殺,是因為什麽?”
終于問到這個問題了。
所有問題的答案,如果我是個偵探,那麽,這會是我手上剩下的,唯一一個案子。
我別開視線,“先別急着問這個——我的意思是,你還記得麽,愛麗絲和紅心女王?”
“記得。”
“那我的問題,就是紅心女王對愛麗絲的審判。”
“——理智和感情。”
我垂下眼,然後,我将筆記本翻到了最後一頁。
——————
你記得麽?
你最喜歡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很遺憾也很可惜,我不記得了。所以我想,在我希望停止這一切之前,我至少能寫下來,這一切的原因。
我出生在一個離異家庭——事實上,經過理智審視之後,我認為人們對離異家庭出身的孩子有偏見,是合理的。原因很簡單,因為這幾年間,我幾乎要毀掉了自己。
我差一點就成功了,但每一次,都只是差一點而已。
這聽起來很讓人失望,但卻是真的。
父親在八歲那年和母親離婚了,這麽說或許有些奇怪,因為在我這個年紀,我并不應該用這樣的方式,記錄這一切。但是,在我看來,這也已經無所謂了。
然後十歲那年,我嘗試了第一次自殺。
那并不是什麽好的體驗。事實上,我從前是個情緒化的人。因為母親砸掉了我喜歡的東西,我想要報複,所以我選擇了絕食,如果不能報複,那麽至少能餓死。
不過我沒成功,餓死其實是諸多自殺方案中,最難成功的一樣。
然後第二次、第三次……
說實話,我感覺很累了。
從他們離婚以後,她一直在限制我的行動,想砸掉我有的東西;就好像只要我喜歡上一樣東西,她就會想毀掉它。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這樣。我很難過,但也僅此而已。
有時候也會是不一樣的,比如當我喜歡一樣零食的時候,那麽家裏就只會有那種零食,我只能吃它,一直到我吃膩為止。那是和禁止相反的辦法,而是縱容,縱容我吃下去,直到我終于吃膩了它為止。
如果這是一個漫長的自殺項目,那麽,我想它成功了。
因為我再也沒有喜歡的東西了。
我有點難過,但事實就是這樣的。現在我的房間空曠無比,只有教科書和外語書,電腦被人鎖上了密碼,每天只能玩三個小時,床單和枕頭套從來也不是我自己挑選的,而房間裏唯一看起來比較好的東西,是書包和書包裏的一切。
如果我曾經喜歡過什麽東西,那麽我現在也已經不喜歡了。
事實上,這本日記本來不是這麽寫的,它在被展示在人前的時候,也沒有這些漢字。
因為日記是我對自己最後的防護了。
我曾經試過用正常的文字書寫,但我發現那樣的話,我會覺得很不安全。事實上,我的預感是對的。
我用密碼編寫了這本日記之後的第三個月,日記被人發現了。
在親戚都在家裏的時候,她将它拿了出去,所有親戚都看了日記上的文字一遍,但沒有一個人看懂了它。
她說我可真厲害,想問出這本是什麽。
不過我沒有說。
密碼是用來保護自己的,而我用密碼來編寫日記,等于保護了自己的一部分。
這樣的話,即使我在這本日記上,寫了滿滿一頁的ehlpem,也并不會有人嘲笑我,在日記上向人求救。我很開心,所以從那以後,我就這麽做了。
我真喜歡密碼。
在第一次被砸掉喜歡的東西的時候,她對我說,只有寫上了我的名字的東西,才是真正屬于我的,不然的話,她可以随意砸碎;于是在那次以後,我在房間裏所有東西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不過,第二次的時候,她又推翻了自己的說法。
她說,除非東西是用我的信用卡買的,然後信用卡上的名字留在了單據上,單據還貼在那樣東西上的話,那麽它才是我的。
這樣的話,我就沒有辦法了。
為這件事我還是覺得很難過,因為我現在在寫字的筆,也都是用零用錢買的,而零用不是我自己掙的。但那也要等到成年——我簡直等不及了,我現在只有十五歲。
三年之後的事情,看起來真遙遠。
比起這個,不如死一次更快,嗯,我覺得。
不過密碼就不一樣了,有密碼的話,別人就看不懂了。單單因為這一樣,所以我很喜歡密碼。
但是……沒有辦法了。
雖然現在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但至少,我覺得我不能放任自己的人生頹廢下去。所以我訂立了一個新的目标:
我叫十霧,今年十五歲,我的人生目标是,活着,不自殺。
如果能夠活到成年就好了——我是這麽想的。
——————
“所以……你十五歲以後,就努力不自殺了?”
“嗯,那之後自殺就成了我發洩的方式了……那樣是會上瘾的。”
因為只有我在傷害自己的時候,我才感覺得到,我是我自己。
而不是被人控制着什麽都不能喜歡什麽都不能做的,那個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