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道題
中午的時候,我借着空閑時間去旁邊的圖書館刷了一堆書,背回辦公室。九晴不知道躲哪裏乘涼去了,見她不在,我還是繼續幹活。那都是些和刺繡有關系的書——我已經打算順着這條路線繼續往下找了。
這段時間裏,其他關于死者的資料,也陸陸續續找齊了。我按自己慣常習慣整理出了一些筆記,就像我說的那樣,死者的社交圈比上一樁五星案子更複雜;矛盾的點就在這裏:我不可能一個個朋友找來問;但一樁案子只是一樁案子,所以我的想法還是和以前一樣,從死者本人身上下手就好。
簡單來說,就是相關的游戲、相關的事業都問一問,實在不得已才去問人——因為查問太浪費時間,而我已經浪費不起時間了。直到找到線索為止。而現在,已經找到了。
刺繡。
這是一項歷史悠久的文化遺産。文化是一種比較神奇的東西,它在歷史長河裏就像一匹洗不爛的布,明明眼看着就要破爛掉了,但卻一直存在着。而死者是新聞學出身,做的是游戲,這兩者之間真的一點關系都沒有。
如果不是有人提起,可能我自己找,是永遠找不到的。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
死者的父母,都已經在她讀大學期間過世,無從問起。十八歲以前,這個女孩子的身份經歷,幾乎成謎。就在我百無聊賴地在午餐時間翻着書的時候,九晴回來了。
她走路一貫還是那樣,搖搖晃晃的樣子,看起來好像下一刻就要跌倒一樣——卻從來沒跌過。
九晴仔細看了一下桌上的書:“刺繡?”
“嗯。”
九晴的眼珠子轉了轉,很快卻又沉靜下來。她仿佛想到了什麽,但卻一個字都沒有講。因為是午餐時間,所有人都離開了辦公室,于是這裏只剩我們,還有那些書。她坐到椅上,看過來。正午陽光很猛烈。
我開了電腦。
繼續看劍道的各種社交媒體賬號,研究它的官網。到目前為止,這些資料已經沒用了,但我正在努力拼湊關于死者的一切,所以要繼續看。九晴坐在一邊,看着看着,忽然問道:“死者也是你說的那些,為了錢而工作的人麽?”
為了錢而工作。
我還記得這個話題——就是那天,我帶了一只眼罩之後,她在回家路上問的那個。我沉默片刻,然後說:“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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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廢話,但大多數人也真的就是這樣,為了錢而工作,這才是最正常的理由。九晴似乎消化了這個問題很久,如果不是一直在想,她不會現在還提起來。“你還在想麽?”
“嗯,”九晴低着頭,“我一直在想。我想過了,你說的大概是對的,你們都很——很正常。”她側過臉笑了一下,“不正常的是我。”
我将視窗縮小,看向她。我輕聲問:“……那你以前是怎麽想的?”
明明是白天,但因為我們說話都說得很慢,空氣好像凝滞了下去,感覺指針轉得更慢了。
九晴苦笑:“嗯,你看過教科書麽?”
“看過。”
“我以前的想法——就像那樣。”
這話太驚悚,但我沒有反駁,只是繼續問。于是九晴就繼續說了。一直以來,她在我們的關系之中,都是那個引導者的角色,但現在她似乎變得迷茫了起來。
“我以為,人類是一種互幫互助的生物,他們工作,是為了達到自己心中的理想,每個人工作都是因為喜歡自己正在做的事情,郵差喜歡派信,銷售喜歡說話,科學家喜歡科研,司機喜歡開車。至于錢,嗯,錢只是一種代表,而不是所有人生活裏的樞紐。”
“最後一句……怎麽說?”
九晴皺起眉,好像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然後她拿起一張紙,“你知道的吧?幼兒園裏大家都會做手工,因為要做手工,所以老師會發給他們紙,這些紙每個人都有,只是因為有人要做蓮花,有人要做紙鶴,所以每個人的紙大小不一樣。嗯——我就是那麽想的,錢就是那種東西。”
我點頭,“我懂了。”
“欸?”九晴不明白,“我說一遍你就懂了?”
“因為這樣就解釋得通了。你這種說法很理想化,雖然每個人都在工作,但每個人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你的意思就是這樣啊。”我解釋。單這麽聽來,就能解釋死神的世界觀了——為什麽她在地府裏待了那麽久,還是一副什麽都不懂的樣子。
一個不會想事情的人,讀再多書都沒用。
“對。”九晴點頭。
“那你現在覺得錢是什麽東西?”我問。
“貨幣。可以交換自己想要的東西。”九晴低落地回答。她的樣子,就像一個被剝奪了一切,現在不知道該怎麽做事的人。她不需要用錢,所以從來也沒理解過錢這個概念。
就好像一尾魚兒,你再怎麽和她說人是用雙腿走路,她也沒辦法弄懂的。而她即使弄明白了,也只有一個聽字而已。
我想了一想,随後索性打開了社交網站的頁面,望向天花板,天花板上大大的燈在發光。我說:“的确是這樣,但是不止。”
“不止?”
“我們生活在一個很需要錢的世界裏——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人去買東西還可以賒賬,甚至過年過節再還,”我腦海裏閃過很多書裏的文字,“所有人的生活都離不開這個錢字。可以說你弄懂了它,你就差不多能弄懂這個社會了。”
九晴也望向天花板。我們這個樣子,好像天上有什麽好看似的,不過其實什麽也沒有。
“很久很久以前,貨幣是金銀,因為他們很稀有,所以可以用來交換稀少的東西——他們之間畫上了等號。但後來,錢不夠用了,人口太多了,所以就要将錢換成紙和金屬,這樣才夠所有人花。但,其實它們是沒什麽價值的,真正有用的還是金銀。”我繼續。
這是大家都懂的東西,它存在于所有人的腦子裏,因為正常人是習慣了這種常識的,即使他們不能明确地說出來,但他們就是知道。
而從來都不知道的,是死神。
九晴卻聽得很入神的樣子。“……那這些貨幣之間有什麽不同?”她問。
我反問她:“你覺得十張百元紙幣,和一千個一元硬幣有什麽不同?”
九晴安靜了。
她努力地思考了一會兒,從表情上看,她應該是真的在思考了。但她眨眨眼,特別不懂事的樣子:“一千個硬幣能砸死人,十張紙幣砸不死。”
我:……
“有問題麽?”“……不,沒有,你說得對。”
我捂臉,因為這個回答單純得簡直就是九晴一貫的風格,我早該知道,我應該說得更詳細一點的。等到我重新建立了邏輯,我才說:“硬幣其實是值錢的,因為它本身可以當成廢鐵賣出去,鐵本身也值那個價格。但金銀能買到的錢更多。”
九晴才徹底懂了。
“我明白了,就像原始人社會裏完整的貝殼比碎的貝殼更值錢一樣。”她舉了另一個例子。
“然後這個游戲就玩得更大了。因為這些貨幣是可以量産的,而不像金銀那樣,稀少,容易沒有,所以我們能用它來交換更多東西了,經濟上去了,我們可以買的東西變多了,人更容易活下來,所以人口增加了。這就是錢的好處咯。”
這話聽起來很奇怪,但九晴沉默片刻,她還是選擇了聽下去。我繼續描述事實:“所以現在,一個人活着,可以只靠錢,不靠關系了。”
聽到這話,九晴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所以呢?”
我彎起食指和拇指,讓它變成一個圓圈,圈住我視野裏的電燈泡。我想起早上的鐘表廣告裏,銀行印刷紙幣的鏡頭,它存在于所有人的生活裏,理所當然。“一切就變了,每個人的能力決定了他們可以賺到的錢,你越厲害,越明白這些規則,賺的錢就越多,讀書改變命運,這句話就是這個意思。”
九晴點頭,開始舉例,“而以前,決定一個人過不過得好的是血統,對麽?”
“嗯,所有人其實都知道的,就算他們沒辦法明确說出來。但他們就是知道。”我說得喉嚨幹涸,所以喝了口水。“所以我說邏輯是世界的共同語言。這是邏輯和合同的游戲,越明白這些的人越精明,”我聳聳肩,“那些很有錢的人也最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們是金字塔最上層的人。”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階級分配,你有錢,就能買到更多的東西,而所有人都默認,站在最上頭的就是大佬。
“但是呢,”我坐直身,不繼續看天,因為那樣很累,“那些讀書少的人就不懂——因為他們在學校裏本來成績就不好,理解能力就不強,不會想這些;而他們的父母,也沒辦法告訴他們這些事,因為父母們也不知道,就算他們很愛自己的兒女,也沒辦法說清楚。他們只會讓孩子努力讀書,但背後的真正原因,他們是說不清的。”
九晴似懂非懂。
“所以咯,他們确實是在欺負你讀書少,因為你真的是讀書少,所有東西都擺在那裏,而瞎子視而不見。”這話很嘲諷,但反正坐在這裏的九晴也是嘲諷專業戶之一,那就無所謂了:“不要以為富二代真的只繼承了財産。父母的言傳身教,對一個人的影響才是最深遠的,幾乎刻在骨子裏——”
我攤攤手,“所以了,你看那些網文,為什麽主角就算穿越到窮人家的兒女身上也能改變命運?因為他們的思維模式已經不是原來那樣了。但相反,如果一個窮人穿成富二代,我想,他恐怕很有可能只會坐吃山空了。”
說到這裏,我重新說了一遍那句很中二的話:“你知道嗎,有一樣東西是即使回到過去也無法改變的。”
九晴回答:“是心情。”
九晴忽然笑了,雙眼彎成一汪澄澈的水,笑意直達眼底,好像發現了一件好玩的玩具:“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随後她歪歪頭,“可我經常聽見他們說,要回學校好好讀書啊。那他們應該是懂的吧?”
我搖頭,“我沒有經歷過,不能就這麽下定論。不過我覺得他們并沒有真的明白——他們只是希望自己讀書讀好一點,那樣就可以每天坐在辦公室裏簽文件而已。”
制度就像一道倒過來的法國大餐。在它的一開始,幾乎所有人都在吃甜品,而到了最後,他們就只能吃很苦的沙律菜了。
“這是一個能力為尊的時代,所以人們崇尚智商,高智商的人能找到更多辦法解決問題,學校裏的學霸能升讀更好的大學。”我苦笑,忽然想起電視上的那麽多育兒廣告和書店裏暢銷的書:“而不讀書的人,就是堕落、不幹正事、不是正經人。”
九晴忽然很失落。
“我明白了……”她沉重地閉了一下眼:“所以在這個時代裏,讀書才是正路麽?”
“大部分時候,是的。你看多少人想重生回去當學霸就知道了。”我繼續敲屏幕。那是漂亮的虛幻世界,人們用筆繪畫出來的輝煌,而只要一個按鍵按下去,它們就會不複存在。
紙上的餅畫得再好看,也永遠不是真的。
“那……”九晴的眼神有點放空,看得出她還在想:“那我們這個時代,是不是也會變得和那個時代一樣?”
她皺着眉。
我忽然想起來,站在這裏的是誰。她是在地府裏實習過的死神,也親眼見證過那慘烈的一切。或許她真的不懂得背後的原因,但她曾經親眼見證過那個時代的慘烈——所以她的擔心,是有理可循的。
但我搖搖頭,對此只能給出一個無奈的答案:“我不知道。”
大多數人現在還在吃甜品,我要怎麽想象沙律菜的味道。九晴一直一直在問問題,這時候得不到答案,她忽然愣住了,怔怔地望着我。
“我也不知道。”我又重複了一次。
我只是一個瞎了一只眼的瞎子而已。
而就在這時候,午膳時間似乎已經結束了。開始有人進門來,我望着滿桌的書籍、筆記、照片、錄音,電腦上的虛光幻影,辦公室裏冷得不帶一絲溫度的燈光,還有坐在那裏,看似無情穿着黑白的死神少女。
“所以,繼續吧。”我将視線移回電腦屏幕上。
是的。繼續研究這個在人類社會裏過得如魚得水的成功者——的死因。
九晴低低地應了一聲。
人們進來了。世界又開始運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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