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道題
“是嗎”九晴表情疑惑不安,“可我還是不太懂……”
她拄着鐮刀。天已經蒙蒙亮了,因為我們在醫院呆了一夜,明明是早晨,日光很亮,我在打呵欠。“你不懂無所謂,”我這樣回答,“反正經常有人聽不懂我說的話,所以,我說得開心就行了,你聽不聽得懂無所謂。”
九晴生氣了,鐮刀敲了過來:“……你!”
我揉太陽穴。
我已經放棄自救了,“簡單來說,就是兩個人交換了身份,然後A活着,B死了,B的死因是懷疑自己的存在價值。”
簡單直白的說明——其實我可以弄的更複雜一點,比如換成翻譯系語言,或者文言文……不過那樣又要被敲了。啊這個問題好麻煩,死掉算了吧。
九晴卻沉思了起來。
她皺眉:“所以每個人都會懷疑自己的存在價值嗎?”
“對啊,”我彎起嘴角,覺得自己看起來一定很欠揍:“不是人也會的,比如被體制排擠得不到正常人認可的邊緣生物,還有中年投資失敗上天臺的人,還有找不到搭檔的死神,諸如此類的。”
九晴沒說話。天亮了,她低着頭一步步在走路。
“……為什麽?”
“因為懷疑自己沒用。”
“沒用也可以活着,不是有社保之類的嗎?”
“沒那麽簡單,人類是社會生物,他們有感情。”
這個問題越扯越複雜了。
“但是現在大部分人都賺得到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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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們覺得不夠。”
我說,路上很安靜,九晴就像一個問題寶寶,看着她,我忽然有了耐性回答她的問題。
“不夠又怎麽樣?不是還有那種貧窮但是幸福的家庭嗎?”
“……有時候,并不是真不夠了,而是他們覺得不夠而已。”
九晴好像無法理解。這段路很長。搭車搭到總站以後,下去會經過一個很漂亮的人工湖。那個人工湖晚上非常美,高樓的燈光會剛好倒影在湖水裏。但因為是白天,所以除了很曬的太陽,什麽都沒有了。
冷風習習吹過來。
九晴想了許久,似乎終于有了答案。她輕聲說:“所以……他們會自暴自棄,有人會酗酒,有人會賭錢,有人會逃避現實,有人會自殺?”
就像是所有東西都在她的記憶當中,但她卻不懂怎麽整理腦子裏一切那樣。
她非常困惑,“他們全部都是為了錢嗎?就像古代的官宦為了權力一樣?”
“……如果你非要這麽問的話,是的。”
已經快要走到了。
我很累,不過累歸累,我知道自己依然會失眠。
“所以,”九晴忽然站在那裏,眼神定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你們,最後,都是為了活着。對嗎?”
她的表情又迷茫又複雜,仿佛明明已經在地府裏呆了那麽久,卻好像什麽都沒有看見。我站在那裏,和她一起看着渾濁的湖水。“不止是這樣,但最初是。但一個人如果僅僅是為了活着,那麽他一定不會自殺的。”
說到這句話,我非常難過,就像是有什麽扼住了喉嚨一樣。我站在湖邊,“如果是那種人,那麽他們無論做什麽事都心安理得,永遠不會怪自己,被遇見的所有人寵愛,一旦有人說了重話,她甚至會嫌棄那個人對她不夠好”
九晴這時候回過頭來,她猶豫着說:“你……看起來,很不好。”
“因為嫉妒”
這時候,我重新打起精神來。“所以,不要再問了,我不會回答你的問題的,不理解人類社會的死神。”
“不,你會的。”九晴望着我,表情十分篤定。
我只剩下嘆氣這個動作了。
“……好,你問吧。”請将我當成一只自暴自棄的青蛙。
說起來,天亮了,附近有小鳥開始喊了。好吵。九晴繼續往前:“唔……所以每個人都要為了活下去而奮鬥嗎?”
“對啊,邏輯是社會的共同語言,回學校就是為了學這個,不然就只能做不需要這種語言的活了。”
這句話說出來基本不用思考,我只是将自己的心神用在觀察九晴聽不聽得懂這件事上。九晴卻點頭了,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所以你進黑白……不止是因為我?”
她皺起眉,九晴臉皮厚得像城牆,但那是因為她不知道臉皮這種東西的存在。
我仔細認真地想了一下這個問題,很快回答了。
“進黑白是有工資沒錯……嗯,不過我還是随時可以辭職去自殺。”我說。
這是事實。
一個人如果想死,沒有人勸得住他。
九晴點頭,“所以如果有我在,你就不會死對嗎?”
我捂了一下眼罩,眼睛還在隐隐發痛。如果這時候再失去左眼,我就徹底瞎了。
“……不是。”
我已經開始詞窮了。要逃過死神的視線自殺的方法還是很多的,盡管她的不可控性太強了。我說:“一半一半吧。”
九晴揚起眉,不置可否,她年輕的臉看起來完全不像在地府裏實習了很多年。
“唔……”我十指在後腦勺後交握,然後放松腦袋往後仰:“一半是因為這份工作很有趣,所以暫時我不想死了。如果突然有一天,我發現這份工作不夠有趣的話,我還是會想辦法去死的。”
九晴登時洩氣了:“所以你不是因為我才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對嗎?”
我吐槽:“一個人到底要多沒存在價值,才會為了別人活下去啊?”
唔,反正我唯一一個從家裏學來的道理就是:不要為了別人活着,不然遲早你會後悔死的。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太脆弱了。
走到家裏了。保安坐在那裏,聽見有人進來還多看了我們一眼。所有電梯都停在這一層,我按了,然後進去。接着九晴又開始發問了:“所以你們進學校、讀書、努力工作,全部都是為了活着對嗎?”
“……對。”我很困。
我試着打起精神,但顯然沒成功。
“所以你們每天折騰,都是為了錢。有錢就能活下去,活得更好,你們不是為了什麽理想,對嗎?所以才會有人和人之間的競争,而你們的競争本身,不是為了自己的喜好,而是為了能拿到更多錢?”
“……大部分時候,是的。”
九晴看起來一副被雷劈了的樣子,雙眼放空全身僵硬五官癱瘓,她的鐮刀搖晃了一下,随後哐當一聲敲在牆上。她抓不住它了。
“所以……你們一天活着的八小時裏……都在為了活着而工作,而且僅僅是為了活着?”
“對。”
聽起來好像很洩氣。
我想了一想,“你這麽說沒錯,但人總會有夢想的,比如以後買房買車之類的。沒有那個只是為了活着的話,那也說得太無趣了。雖然他們确實沒什麽時間為了興趣愛好努力就是了。”
電梯到了。我找鑰匙。
鐮刀一下一下敲得很慢。九晴将它當成拐杖用了。
就在開門,我脫鞋脫襪,然後開冰箱找出一盒牛奶的時候,她的問題又變了。她氣若游絲,似乎呼吸困難:“那麽……”
我下意識就想要再拿一盒牛奶。然後想起來她喝不到。于是我将冰箱關上。回過頭倚在等人高的銀灰色冰箱上,扯開牛奶盒的口子,擡眼看她:“嗯?”
九晴繼續問:“那麽你剛才說的邏輯是什麽東西?”
邏輯。我已經厭棄這個讨人嫌的詞了。
我說:“就是因果關系而已。”
“因果關系?佛教裏的輪回?”九晴皺眉。她聯想到這個,好像基本不需要思考。
我搖頭,“不是那個,是事物之間的關系。”
九晴盯着我,她的那個樣子,就代表她不懂,要我繼續說。于是我看了一下手裏的牛奶:“比如說,因為我用手撕開了牛奶盒,所以它開了。”
接下來就是一場無聊的現場講解。我們走遍了整間屋子。
“壹加壹等于二,擺在那裏的是兩只筷子;拖鞋在角落裏,因為早上我掃地的時候将它踢到了那裏;這裏只有一支牙刷,因為屋子裏只有我要刷牙;因為人睡覺的時候希望能舒服一點,所以這套睡衣設計得很輕很寬松;這本紅樓夢的紙很薄,因為如果不這麽薄,這本書就更厚了;将書擺在書櫃裏,因為這樣可以收拾得整齊一點;隐形眼鏡盒分成兩個,因為不能搞混兩片眼鏡……”
我說。最後我坐在床邊上,準備脫眼鏡。
九晴依舊在房子裏繞。她繼續問問題,比如:衣櫃和書櫃也是一樣的道理嗎?你用買書時候的單據做書簽,是因為你要證明那些書是你買的嗎?這個行李箱上有行李牌,所以你半年前搭過一次飛機對嗎?
對。對。對。
“所以人類每天都是這麽生活的?”
“差不多。”
九晴坐在行李箱上,開始沉思了。然後半響,她說:“……好亂。”
然後她忽然站起來,拿起書櫃一個角落裏的賬單。“你聽着,那段話是這樣的。”
“……哦。”
她指着那張銀行賬單:“你是這個月十號買的東西,但是這個月的截款日是八號;如果你在八號之前買東西,你就要在下個月二十五號之前還錢;但是你是在十號買的,所以你可以在下下個月的二十五號才還。你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下個月你存不到這麽多錢,而下下個月你就有錢還了。對嗎?”
“對。”
關了燈,我說:“但還有更複雜的。”
“是什麽?”
“感情。”
你看得到,而我看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