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道題
我戴好眼罩,扯了一下耳朵後的黑色帶子。
“連要自殺的人都沒事,你為什麽會受傷?”九晴在一邊喊。
我們離開了那條村子,然後跟着去醫院。這一次的案件,案情十分複雜,基本全是從還活着的千尋口裏聽回來的。當時救護車到達的時候,情況異常混亂,謝女士追了上來,然後我是最後一個上救護車的……傷患。
我說:“從後門繞出來的時候,路過了另外一棟房子,然後房子裏有一個羽毛球丢出來了,砸破了玻璃,玻璃擦傷了眼睛。”
“羽毛球?”
“……對。”
我回答了以後,然後九晴的反應就轉移到了那個灰色的眼罩上,表情疑惑:“但是你居然沒瞎?”
“沒關系,”我很頹,“我本來就瞎着。”
九晴不說話了。她低下頭,一言不發,一直到到了醫院以後,也什麽都沒有講。死神其實是可以做到瞬間移動的,但是有一條限制——要去過的地方才行。似乎死神的所有能力,都依附于自己的記憶上。
但是這種能力……怎麽說,對定點上班上學的人可能很有用,但是對于我們這種整個城市跑的職業,大部分時候,就是沒用。
醫院裏吵吵嚷嚷的。不是上次那一棟了,而是A市的醫院。我的傷不深,重點是千尋。她坐在床上,醫生和我們擦肩而過。謝女士坐在旁邊,垂着頭,身上的衣服像是日常的樣式,不是上班的套裝。
九晴壓低聲音道:“她為什麽會來?我們沒聯系她吧?”
“不,聯系了。”我說,“電話确實撥了,只是沒撥通而已。”
說完這話,我就走近,然後道:“謝女士?”
她聽見這話,擡起頭來,神色略顯驚慌,我拉過一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你是來找千尋的。”
謝女士聽見這話 ,表情黯淡下去,仿佛想起了什麽非常糟糕的事情。她側過臉,承認了:“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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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一時顯得有些靜,九晴坐在角落,看着她那個挂在鐮刀上,承載着灰霧的瓶子。據她所說,這是在《愛麗絲》附近找到的,那本書在千尋手裏。我說:“可以請你離開一會兒麽?我想和千尋說說話。”
說話——剛才在天臺上的時候,的确是說過了的。但是那沒有用,我将千尋拉下來以後,她就被送上了救護車,一直沒時間問她關于明鏡的事情。事實上,也不該在那時候問,問一個剛從天臺上下來的人,她說的話大概只能信十分三。
謝女士望了千尋一眼,後者點頭,說話有些慢,但說得很清晰:“沒事的,媽媽。”
于是謝女士才起身,似乎猶豫了許久,最終轉身出了病房。這下子,屋裏只剩下了九晴、千尋和我。我還是第一次碰見別的自殺未遂者,但我這次來,不是為了敘舊的。
千尋第一個開口:“你是……十霧。”
她穿着一套不算特別稱身的校服,外套肩膀垂下來,手上打着點滴。我想起了當時從監控裏看見的,拉着點滴架子到處去的明鏡。如果單說雙胞胎,她們不是特別像的,比如千尋肩膀比較斜,頭發也不那麽柔順有光澤,神色收斂,說話聲音也小得多。
“對,”我不太想解釋名字含義,尤其是對着一個陌生人:“你是千尋。”
交換名字往往是社交裏比較無趣的一環——算了,我不裝了,所有社交程序都非常無聊。我說:“那本愛麗絲夢游仙境,是你的,不是明鏡的。”
聽見我提起那本書,千尋微微睜大眼,的确全程都沒有人留意過那本書;呃,對,留意它的是死神。但是她點頭了,“本來是我的,是媽媽買給我的。不過後來我送給明鏡了。”
這就解釋得通了,那本書的來歷。九晴和我的猜測是對的,那本書本來就不是明鏡的。“上一次明鏡和你見面,是在什麽時候?”
千尋皺眉,她似乎不是很想得起來了,然後道:“半年前。在學校附近的圖書館碰到的,那時候她好像是跟着學校來這裏的。”
她說話的模樣,略微顯得有些死板,或者說,就像那種不愛說話的人。這樣的語氣看起來很不對——但我想起來了,那或許是因為我見過死前的明鏡。我說:“學校……外地交流?”
即使到了這一刻了,我依然沒有“明鏡已經死了”的感覺,因為她一直在“回憶”裏出現,甚至連靈魂都依然存在。只是不再像以前那個樣子而已。千尋睜大眼,然後承認了這個說法,“是的。”
然後從這一句話開始,我們聽到了千尋口裏、所謂的,全部真相。
“你們……在查她的死因?”
“對。自殺是有死因的,不是表面上那個。”
千尋猶豫片刻,随後她開口,擺脫先前的沉默寡言,反而高談闊論起來。“她會那樣……嗯,我們是從那一次開始,想到可以交換身份的。”
我愣了一下,“交換身份?”
千尋點頭,而以下,就是我所聽見的一切。
易千尋和謝明鏡是一對姐妹,明鏡是姐姐,千尋是妹妹。在兩人出生以後,她們的父母選擇了離婚。兩人分開,絕少見面,只有在放假的時候,她們的父母才會帶着她們出來一起玩。
有時候去游樂園、圖書館,截至七歲之前,常常一起。但是這樣斷斷續續的關系,持續了七年以後,她們父母終于徹底破裂了,再也沒有來往過。
一對本來就離婚了的夫妻,即使有孩子在,也只讓他們堅持了七年而已。
而在最後一次見面時候,謝女士買了一本童話書給千尋,從那以後,她們就不再見面了。隔着一座城市,甚至要搭火車,怎麽想,她們都不可能偷偷見面。千尋留在家裏,至今讀的是初一,而明鏡則不斷跳級,跳到了高二。
用一種文藝得過分的說法就是,她們從七歲那年開始,分道揚镳。
她們再一次見面,是在半年之前。
明鏡參與了學校的外地交流活動(去A市),然後意外地在圖書館裏,遇到了千尋。她們一見面就想起了當年的事情,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子,一個開朗健談,另外一個卻內向安靜。
圖書館、奶茶店、小吃街,她們一直呆在一起,千尋帶路,明鏡聽着她說。
那天是學校給的自由活動時間,明鏡和千尋一起,呆了一整天。就在那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兩人交換了聯絡方式,決定以後要瞞着父母見面。千尋将手裏唯一看起來可以作為禮物的東西,《愛麗絲夢游仙境》送給了明鏡。
九晴在一邊聽故事,她皺起眉,“為什麽要瞞着父母呢?”
我複述了一遍她的問題。千尋回答說,因為她們都擔心告訴父母,他們就不會再讓她們見面了。
那次以後,明鏡入院了。就是在那一次,明鏡見到了另一個企圖自殺的人。而後,是明鏡再次聯絡千尋,問了她一個問題。
冬天,空氣很冷,她們坐在公園邊上,沒人坐的秋千一晃一晃。
明鏡問千尋:“嘿,我們來玩一個游戲吧”
“什麽游戲?”當時千尋不明白。
“我們來交換身份,看周圍的人會不會發現。”她這樣說。
在半年後自殺了的女孩子,那時候很開心地笑着,仿佛這只是一個游戲。千尋想得沒有明鏡那麽多,于是就答應了。而我們以為,那些是千尋送給明鏡的東西,實際上只是她們交換身份以後,千尋留在屋子裏的。
我和九晴對視一眼,她的表情十分複雜,一個字都沒有講。
我也沒有。
那時候,是千尋第一次看到那麽漂亮的房間,那麽明亮的高中,還有那麽親切的母親,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美好的夢境。
說到這裏的時候,她低下頭,仿佛很難受。她說:“我很抱歉……”
——明明是兩姐妹,但成長經歷卻截然不同。
最終,在交換了兩次身份以後,明鏡再也不曾聯絡過千尋。她只是将那本童話書,擺在了千尋家裏。再過了數個月,明鏡再次入院的時候,直接選擇了自殺。
終于,在父親和旁人吵架的時候,千尋終于知道明鏡死了的事情。因為聽到了父親和那個女人說的話,知道明鏡自殺了,于是跑上了天臺。于是當九晴和我到達的時候,就碰見了那樣的場面。
所以易誠千方百計也要将我們攔在門外——他們并不知道,千尋已經在天臺了,以為她只是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望着千尋。
這個女孩子看起來很平靜,也許她在想什麽,但是我看不到。于是我問:“你恨你的姐姐嗎?”
她們流着同樣的血,有同一對父母,但生活卻截然不同。我正視着這個面色蒼白,身姿略微瘦弱,頭發不曾好好打理,假期穿着校服,眼神卻異常堅定,手裏拿着一本破破爛爛故事書的女孩子。
如果當年被抱走的人是她。那麽她就不會生活在那樣的環境裏。
可是千尋搖了搖頭。
她也擡起頭來,望着我。“……那是她的,不是我的。”
我沉默了。最終我們離開了病房,繞出走廊時候,看見千尋的父母在吵架,謝女士聲淚俱下,她在我們還有千尋面前,都沒有這麽脆弱過。
交換身份。這個詞聽起來并不陌生。有一種人,不需要交換彼此的靈魂,也可以不被任何人發現。那就是雙胞胎。她們随時可以換回去,就像千尋說的那樣,這只是一個游戲。
游戲嗎?
可能吧。
我最終沒有說關于交換身份的事情。這是檔案,而檔案裏的記錄,不适宜過于繁複。最後寫下死因的時候,我寫的是“自我懷疑”。
走回醫院的路上,九晴拿着鐮刀,鐮刀上的瓶子一晃一晃,它比九晴高一些,所以我一轉頭就能看到。一開始的時候它經常差點撞到我的眼睛,但現在不會了。九晴問:“明鏡為什麽要交換身份呢?”
她似乎很疑惑。仿佛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千尋編出來騙人的。
我說:“有一種人,因為自信不足,所以總是擔心自己會是被抛下的那一個。”
九晴想了一想,“被害妄想症?”
“是的,小孩子有時候會這樣。”我踏進車站,“如果父母不夠愛孩子,他們就會開始想,如果這時有另一個孩子出現,是不是父母就會丢下自己,轉而去撫養那個孩子。”
愛。它看起來沒什麽用,但如果沒有它,這個世界會亂很多。
九晴似乎懂了。“所以……明鏡要和千尋交換身份?看看周圍的人,會不會發現?”
“不一定。”
“嗯?”
“大部分時候,他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他們可能做出了決定,但那是一種習慣,你隐約知道那麽做是對的,但也不會深究原因。就這樣。明鏡可能沒有察覺到自己開始懷疑自己了,她說要交換身份,那是無意的。”
但是——很遺憾,從頭到尾,沒人發現那是千尋,不是明鏡。包括她們的母親。也許也有人發現了的,但是她們沒有和明鏡說,于是明鏡就不知道。
這是一種病态的想法,但我不想指責她。
踏進車站,我倚靠在角落邊上,看着一閃一閃的路線燈。這個站人很少,這個角落尤甚。
能夠想象嗎,即使有另一個人代替了自己,身邊人卻都沒有發現的危機感。你在生活裏消失了,另一個人代替了你的位置,幫你生活,而身邊人沒有人發現你消失了,以為那個人就是你。
就算你死去,也沒有一個人會為此痛苦或者哀悼——因為他們都覺得,你還活着。
這樣想下去,會憎恨那個取代了你的人,或者開始懷疑自己;如果是前者的話,你會恨不得捅那個取代了你的人一刀;但明鏡不是,她選擇了後者。
九晴喃喃道:“也就是說……明鏡的死因,就是這樣的?”
列車到站了。我點頭,“聽說過一個故事嗎,王子和乞丐。”
有一天王子溜出皇宮,意外遇到了一個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乞丐。于是他問他“不如我們交換身份吧?我想過過乞丐的生活。”
王子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又好奇,又帶着一點對自己的懷疑。因為他竟然覺得,一個在路邊過活的乞丐,是可以代替自己的。
而游戲規則本身,代表了規則制定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