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道題
“——是姐妹。”
說這句話的人是語閑。我一邊極快地翻動着檔案,鍵盤啪啪啪敲打出聲音,看似平凡的文檔裏,是一個人的死亡。我說:“在哪?”
語閑的聲音壓抑,仿佛心情不是很好:“在謝女士離婚之前居住的那個城市,A市。”
這一刻,我全身冰冷,就像是被某種東西凍住了一樣。我說,“謝謝,”然後挂斷電話,看到自己的雙手發顫。
我擡眼望向九晴,她比我更焦急:“怎麽樣?是不是真的?”
“是啊,”我忍不住笑,“這就是我們一直以來,錯過的東西。”
我可以坐下,但是我沒有。我将顯示屏直接往下壓,壓到我們都能看到的角度為止。“過來,”我說話很急,因為顧不上語氣速度了就顯得特別沖。這讓我想到,九晴說的話總是支離破碎拼湊不起來,因為她依賴的是直覺,而直覺不像邏輯,沒有必要的框架。
九晴湊過來,伸手碰了一下我的臉,小心翼翼的:“你臉都紅了。”
“因為興奮,”
“嗯,”死神吐槽,“應該說,你看起來終于像個人了。”
我将所有文件攤開,試着用最簡單的方式組織語言。我可以說很多話,但說多了別人是聽不懂的,我對此深有體會。然後我說:“你還記得嗎,這是一宗自殺案。而死者自殺,是在醫院。”
九晴站在桌子對面,不知怎麽她拿出了她的鐮刀。她說:“嗯?”
“剛剛已經查出來了,明鏡有一個妹妹,和她是雙胞胎。謝女士生下孩子後,就和她的丈夫離婚了,然後其中一個孩子由她帶走,帶到本市來。”
我望着電腦上的檔案。
明鏡的妹妹……
叫千尋,她的父親姓易。易千尋。我好容易才将姓氏和名字拼湊起來。千尋一直在她們出生的那個城市,跟着她們的父親,從來沒有見過她的母親。這個系統查不到千尋的照片,但我想她們應該是雙胞胎。
Advertisement
因為謝女士在結婚一年後離婚,如果不是雙胞胎,那麽我們要怎麽解釋這件事?
我說:“她們兩個人,在不同城市。”
明鏡有妹妹這件事,就像是一把鑰匙,解開了所有的謎題。
“為什麽查不到?”九晴皺眉。但看她的表情,你會知道,她很快也意識到了。“因為不在本市,而我們的權限……”
對,我閉了一下眼,勉力讓呼吸緩慢一些。“而謝女士她沒有說,她另外還有一個女兒。”
九晴不出聲了。她冷靜地回答。
“她不說,是因為那個女兒是她的隐私,對麽?”
她有時候很激動,但冷靜下來時候,比誰都更像一塊冰。我點頭,“有些人不願意說一件事,是因為他們覺得丢臉。而我們從來沒有注意到死者出身自離異家庭,還有他們離婚的時間。如果我能更細心一點,我們會更早發現,不至于拖到現在。”
如果、我能更細心一點……
九晴皺眉:“你的表情好奇怪哦。”
我搖頭,開始尋找謝女士的電話。撥通以後,被挂斷了。打不通。算了,這不重要。我挑選出一個錄音檔案,覺得自己或許有辦法将整件事拼湊起來。
九晴側過臉,欲言又止,好像想說什麽話:“她……”
我搖頭,“不要再追究這件事了,這不重要。然後,不合理的一些細節,就都解釋得通了。”
“那本愛麗絲夢游仙境的确很重要,如果我沒猜錯,就是她妹妹送給她的。你不是說過嗎,那本書是整個屋裏唯一沒有書套的書,而且她的屋裏,還有很多不屬于城市的東西。城市是一板一眼的,要看出來什麽不屬于她是最容易的了。”
我說,沒有照片,但是夠了。
“有一些東西,一看就知道是路邊揀回來的,你代入她想一下,沒有人在有好看漂亮的玩具時候,還去揀路邊的東西,最重要的是,她沒有機會。所以那本童話書,她知道不是她的,所以即使到了手裏,也沒有好好打理它。”
我揚起一個笑容,覺得大概很難看:“你知道嗎,人們對于借回來的東西總是不珍惜,因為他們既覺得那是自己的,但又覺得總是會還回去。所以圖書館裏的書有時候會看到塗鴉,而如果借書的這個人年紀小,甚至可能撕掉某些頁數。”
九晴搖頭,想了一想,“但是明鏡不是那樣的人啊。她應該不會弄壞別人的東西。”
“沒錯,”我說,“但即使是這樣,她依然不會給它包書套,好好保護它。”
九晴愣住。
“這……太細節了吧,很難發現啊。”她說。“那些東西,就算是城市裏的孩子也有可能玩的。”
我冷笑一聲,知道自己說得太偏激,不合時宜,但我說了“會嗎?當一個孩子手裏有了手機,所有在現實裏兇惡的東西都在網上披了一層光鮮亮麗的外衣,起了動聽唯美的名字之後,”我頓了一下,“她會不會想去玩七巧板?”
這個世界更漂亮了,這個世界更複雜了。
我這時候,才坐下來。“算了,不是說這個問題的時候。”
“然後,她們兩姐妹分開了,一個由父親帶回小城市,一個跟着母親來到了這裏。他們或許還是有見面的,你記得那個錄音嗎?十三分十五秒是你說的……那一段話裏,謝女士說的是“她們”。也可能是口誤,但是真相已經擺在那裏了。”我說。
我拿出那支錄音筆。
九晴很依賴直覺和第六感,所以即使她偶然發覺了真相,或者憑借直覺知道哪裏是不對勁的,也依然不知道該怎麽分辨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
“她們五歲的時候,還一起去過游樂園。如果利用這點,擴散一下思維的話,可以想象這對離婚了的夫妻,在那幾年之間一直有聯系,所以千尋和明鏡會見面,她們一直都知道對方的存在。”我說。
這一點還是有根據的,因為那一段錄音……對啊,像是謝女士那樣的人,她如果丢下了自己的過去,肯定不想再回去了——有多少人能和自己的前男友相敬如賓,保證自己不剁了他們?但是有另一個孩子的話,這一切都說得通了。
一個學生的社交圈絕對比成年人簡單,有些人甚至連個其他班的朋友都不會有。但我們問遍了所有人,都沒能找到那個最了解她的人。這就對了,因為,當一對幼年的姐妹分開,不再一起玩、不再一起生活以後,她們唯一的連接,就是她們的父母。
如果是成年以後的話,還可能有別的交集。但如果她們未成年……
姐妹之間的連接,除了血緣,還剩下什麽了?
我說,聲音冷硬:“但是後來,她們漸漸不見面了。那本書還在明鏡手裏,就是最好的理由。”
九晴坐在那裏,垂下眼,“就只是這樣而已?”
“是的,真相。”
很快,我将手機遞給她看,“這就是地址。我想,我們見人一面,就能看到原因了。與其坐在這裏瞎想,不如直接去看一眼。”
我打了電話,詢問了情況,最後嘆口氣。
九晴道:“怎麽了?”
我說:“那個父親不願意來,只肯讓我們上門去。”
而在買去另一個城市的火車票之前,我聯系應該聯系的人,最終又聽了一次錄音。我終于明白,為什麽那一次去謝女士家裏,我問她《愛麗絲夢游仙境》的來歷,她會看起來不對勁。
她當時的回答是這樣的——
“沒,我當然沒有看到過。”
我面無表情。一般說謊的人,為了強調自己說的是真相,往往會用完整句子來回答,當你問她“你昨天有去圖書館嗎”的時候,她會說“我昨天當然沒有去圖書館”。因為他們忙着掩飾,沒時間修飾,所以會跟着問題來回答,就像是複印出來的一樣。
火車行駛很快,本來隔得就不遠,這一次九晴和我沒有再迷路,直接到了另一座城市。
對。這是一座城市。
一出火車站門,很窄的巷,很矮的房,配色詭異的車站牌,幹燥的地面,巷口裏流出來的黑水,空氣燥熱,只有地鐵站裏有一點點清涼,大多數人放眼望去,皮膚是黃中帶黑,路過的車晃眼睛。
看慣了的東西,和沒看慣的,永遠不一樣。
九晴不在意,她一眼找到公交站,然後站在那裏打量站牌。我問:“你來過這裏?”
“不,”九晴笑一笑,這樣的笑容落在某些人眼裏可能是刺眼。“我見過落魄得多的鄉村,那裏的人一年都見不到一輛馬車。”
我反應過來了。
“以前?”
“大清以前。”
我徹徹底底的懂了。低聲說,“瞎了。”
九晴聽不懂,繼續往前去。我們上車,然後根據導航下車的時候,是一個看着就落魄的工廠區,可以聞到汽油的味道。我走進去,和九晴吵了半天,說完了話,最後繞了很久,才繞到一條村落裏。
我路過一個大井——那大井是在地上的,如果有人喝醉了,會走着走着掉進去。我繞過了它,然後看到了一整條河,河邊是罕見的獨棟建築,看起來像是別墅,但是路口有一個大大的垃圾桶,蒼蠅在其上萦繞不散。聽得到它們飛動的嗡嗡聲,像一個會動的網。
我循着地址,一間間找過去。九晴一路都沒有出聲,就算她平常已經很懶散了,但比起她過去的走路速度,現在更慢了。直到我找到了那一間屋子,敲門,看到了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看起來還可以,皮膚黝黑,但是有點像沙灘底下養出來的黑,架着一副眼鏡,長得不算差,體魄健壯。他開口,還會咳嗽一聲,“你找誰?”
我直接反問:“你是易千尋的父親?”
他的手明顯地抖了一下,立刻縮到背後。如果站得離一個人太近,你就只能看到一部分的他;如果站得離一個人太遠,你會看不清他的缺點。站在剛好的距離上,你就能看清他是什麽人。古人說這叫做君子之交。
不,這只是保持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