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道題
“确實很像霧霾。”
她最初形容自殺者靈魂的時候,說那是一片灰霧。我們推門走進去,然後九晴揮出鐮刀,我轉身開始和那個保安唠嗑。那保安似乎是見女孩子見多了,“你是來找誰的啊?”
“不找誰,”我說,扶正耳朵上的藍牙耳機:“大叔,這幾天你過的怎麽樣?”
保安嘆了口氣,臉上的肉形成一道道橫紋,“哎,別說了,忒倒黴了。我今天早上将保安證丢了,還是我女兒送來的。你也是他們的粉絲,對不?聽說隊長這幾天丢了兩次錢包,還有一次去比賽遇上了連環車禍,結果差點遲到了。”
所以說……如果一個人某幾天特別倒黴,可能是因為她碰到的冤魂太多?
一回身,我發現九晴已經将那片霧霾收起來了。一個小小的瓶子,挂在那把鐮刀上,一晃一晃。我問:“這就做完了?”
九晴點頭,“對啊。”
我們出門去。
打BOSS這麽快,總感覺有點不科學。九晴吊着那個瓶子,“接下來要回去,将這個交給研究科。”
我有不好的預感:“……研究它?”
“嗯,”九晴面無表情,仿佛這個設定理所應當:“對,看看怎麽才能消除它的怨氣。就像做實驗那樣。”
所以我第一次到研究科去,是因為交接受害者的冤魂。進去以後,我才明白了什麽叫做消除怨氣。研究科比執行科要好一些,至少看起來沒那麽死氣沉沉。九晴和一個叫做名喬的人打了招呼,她戴着眼鏡,沉默寡言。
然後,我們一路看到了許多奇奇怪怪的畫面。
一個大叔,正在拼命刷新各大網文網站。他看起來很憔悴,顯然對着電腦翻了很多天。
他說:“這個自殺者說,他想看到一篇網文的結局,所以要留在人間。”
“呃,所以呢?”
Advertisement
“但是那篇文坑了。”
九晴和我都安靜了一下,九晴想,“那你編一個結局給他,然後對他說這就是結局好了。”
大叔搖搖頭,“這樣不行啊。小阿九,怎麽能騙人呢?”
九晴閉嘴了。還瞪了大叔一眼。
“所以,”大叔苦笑,“我正在找合心意的網文給他看,他看着看着說不定就忘了上一篇文了。”
似乎研究科裏,大多數人都是在做這樣的事情。自殺者當中,有一堆精神病患,據說最多的是抑郁症患者。
我忽然明白,為什麽語閑說,研究科的錄取标準比執行科要高多了。
九晴很興奮:“我不是和你說嗎,有個自殺者自殺,是因為虐待妻兒,然後內疚了。然後他一直很後悔自己和父親做一樣的事,所以希望能對妻兒好一點。”
“然後呢?”
“然後他要求我們送一筆錢給他老婆,這樣他就肯投胎了。”
我沉默,“白送?”
“對啊,”九晴說着說着,然後我們離開了研究科。“然後她被BOSS直接丢進了地府。”
直接丢進地府?
這一句話聽起來,有點不對勁。我問了,然後九晴點頭,“有很多問題,只能靠時間來化解了,實在惡意,就只能丢進地府去。不過那樣等于丢鍋給過去,所以能不做最好。”
唔……所以對待自殺者,和對待別的冤魂不太一樣啊。我忽然有點好奇黑白的來歷,不過沒問。眼看着檔案是打不完了,我決定走了。
九晴本來在和名喬說話,見到我要走,忽然喊住:“等等!”
“你要走了?”
“對啊。”
九晴眼神懷疑,“你确定你不是找個地方去自殺?”
這裏其實挺不錯的,看起來蠻有趣,所以我決定暫時不死了,如果接下來都遇不到什麽有趣的事情再去死。我說:“唔,不是啦,我只是……”
但語死早要解釋,基本就是個悲劇。
九晴根本沒聽,“所以你還是在糊弄我。”
九晴似乎是個死腦筋,認定了一件事就不肯改了。我舉爪:“我沒有……”真的沒有。
“你在說謊。”某人理直氣壯。
最後我放棄解釋了,“所以你想……?”
“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九晴笑,“反正這個工作,嗯,臨時找你回來也挺正常的。”
回家路上,唯一的不同,就是我戴着藍牙耳機。不過帶不帶也無所謂,因為根本沒人會注意我。我一直走的都是人少的路,從學生時代到現在都是這樣,人多的大路我根本不會走。越拐越偏,以前光是從學校到家裏,我都能給你數出三條不同的路線——都是沒什麽同學會走的。
一開始,我覺得自己是喜歡靜。
後來我發現,那是因為我直覺的知道自己無法融入人群。我永遠都會覺得有人在看我,一直擔心自己哪裏錯了。我很敏感,而那時候我還沒學會理性。——理性和邏輯,少數可以控制敏感的辦法之一。
唔,或者說,據說每五個人裏,就有一個敏感度超過正常人的人;但如果沒有理性,敏感永遠也不可能變成敏銳。
回到那個房子裏的時候,我手裏提着新買的面條——已經很晚了,超市開始做特價。
我開燈,關門,進屋。然後看到九晴停頓在玄關那裏。
我疑惑:“怎麽了?”
“唔,”她似乎有一個問題,“你覺得我該不該脫鞋?”
我想了想,然後道:“沒關系,進來吧,反正也沒有別人了。”
從來也沒人進來過,除了我。而現在,依然是。
我們進了屋。
屋裏是複式的設計,窄窄的樓梯,燈上黑色漂亮的裝飾,我說不好那是什麽材質。小小的玻璃桌好像随時會傾斜下去,我走進開放式廚房,香腸和雞蛋在鍋裏煎香,蛋白表面是漂亮的一小塊一小塊金黃色,還有上海粗面和生菜。
下了糖和鹽,因為洗了菜所以手冷,我卻沒管,擦幹水就等在煮食爐前。死神的聲音傳來:“冰箱都空了。”
“因為吃光了。”我認真地說,“結果要重新買了。”
言下之意,因為要死了,所以我沒打算買新的。
九晴似乎聽懂了,笑了一下。吃晚餐的時候,本來就是她看着我吃,她似乎對這玩意兒沒什麽感覺,不過一個人吃飯,我吃得很快。一天就這麽過完了。我不知道該怎麽和死神說話,但是也沒什麽好做。
屋子裏沒有電視機,也沒有沙發,只有兩把椅子,一張改良過的兵兵球桌。角落裏有張床墊,沒有床。九晴轉了一圈,評價道:“這裏真空啊。”
“還沒到真空的地步,至少有床睡,有椅子,有餐桌。”我說。
“為什麽用兵兵球桌?”
“最大。”
就算用它吃飯,汁也濺不到鍵盤上。最後九晴道:“你的生活真單調。”
我應了一聲,換睡衣。九晴穿了一套很适合到處去的衣服,不會沾塵,不髒。據說那是因為時間維度不一樣。關了燈,她開始說以前看到過的案子。
她的前三個搭檔,全部都死了,死在上任的前一天——名副其實的死神。她還解釋了一下那些案子。
那個因為害怕飛機,而不能繼續當空姐的自殺者,據說死後一直在看着那些第一次上機的人,羨慕他們的樂觀;那個虐待妻兒的人,他自殺是因為內疚,人到中年他才發現,自己和父親一樣,喜歡虐待別人來獲得快感。
我應了一聲,“嗯,”因為在黑暗裏,所以我什麽表情都沒有做,“發現自己成了讨厭的人,那種感覺最讓人崩潰了。”
死神沒有說話。
接着她道:“這就是你自殺的理由?”
我閉着眼,沒有說話。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死神似乎在糾結:“自殺……你住得不錯,看學歷應該也可以過得挺好。也不是什麽惹人嫌的性格……你看起來,也沒什麽精神病。”
我笑一笑,很勉強:“那是因為我不想讓你覺得讨厭而已。”
比起讓一個人喜歡你,讓一個人不喜歡你簡單多了。
九晴嘆口氣,“上天臺之前,我也問過自己很多遍要不要來。畢竟如果你自殺,那多半是有問題了,有問題的話我就不該來找你,強行将你勸下來陪我。”原來她也會這麽想,“但是見到你之後,我就沒這麽想了。”
“多謝。”
“因為你真的很普通,普通到沒什麽好挑剔的。除了想死之外。你甚至很冷靜——嗯,比我冷靜呢。”
她看到了很多東西,我都沒注意到。我繼續說:“多謝。”
因為除了這句話,我說不出別的了。
“是因為社交障礙?你一直在走人少的路。”
“不是。”
“或者……智商太高?你那麽快就解開那個密碼了。”
“唔,解密碼不需要智商,只需要聯想力。”
“人死一定是有理由的。”死神似乎沒聽見,“你呢?”
那是因為,打不通游戲的那個人不是你。
我睜開眼睛,看到月光從窗下落進來。黑暗。
“沒有,”我說,“我想死,就這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