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公元九一四年。梁國與耶律也速臺部落間的戰争已經進行了整整一個月,雙方進入攻城拉鋸階段,最是消磨戰員與鬥志的時期。
草原上的雨來得無聲無息,暗夜裏像一張潮濕的網,籠罩在天地之間。
身材高大的男人進了帳篷,将頭盔一把掼在地面上,粗聲道:“這讨厭的天氣,真TM的煩人!雨下起來就沒個完了!”
帳內正埋頭專心研究沙盤的兩個人一齊擡起頭來,其中一個立即又低下頭去繼續看沙盤,另一個走了過來,開始幫他卸去甲胄,一邊卸一邊溫言相勸:“陛下不用着急,鄭道長不是說,明天就會放晴了嗎?”
成深擡起頭,任他在自己頸下解着系帶,眼睛卻瞄向那個低頭在沙盤上的人:“那個鄭道長,怎麽看怎麽不靠譜,比他師父差遠了!”
靠在沙盤上生了根一般的那個人終于擡起頭來,撲哧一笑:“當心別給他聽見了,不然又得追着你給你算命!”
一提這個成深就頭疼:“哎呀我算怕了他了,那哪是算命,純粹是恐吓!”看着可續小心地将換下的盔甲收理好挂起來,不由感嘆,“還是你好,要不是你讨了老婆了,我就收了你做妃子。”
“當啷”一聲,可續手裏的頭盔掉在了地上。
文諾嗤嗤笑起來:“可續你別理他,他自己才真是天下第一不靠譜。”
成深走到壞笑的人身邊像是想要K他,手掌到了頭頂,卻變成了撫摸。唔,這頭發又軟又滑的手感不錯。
文諾不耐煩地搖搖腦袋,似乎很讨厭他這樣。
可續在帳篷門口咳一聲:“那個,明天的事就這樣定了,在下告辭。”
成深頭都不回,擺手道:“去吧去吧。”一頭不顧對方掙紮,用力扳過某人下颌,吻上了那兩瓣豐潤的唇。
芨芨寨雖非也速臺最重心城鎮,卻有着最繁華的市集。對于游牧民族的契丹人來說,是難得的歇腳補充物資之所在。
戰亂一起,第一個倒黴的就是商人。如今的芨芨寨,早已不複往日的熱鬧喧雜,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只有兩三行人和無家可歸的野狗在沿路孑孓而行。
天空中又飄起了毛毛細雨。兩個年輕人停在一家上了排板的店鋪門外,似乎是在等待雨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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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等個子的那個低聲問着高個子:“你真的要去?”
高個子的帽檐壓得很低,只能看見俊挺的鼻梁與秀氣的唇部線條:“不是真的,我跑到這鎮裏來幹嘛?”
中等個嘆氣:“可是那守城的元将軍不是個好相與的------而且前幾日被你射殺的元铎好像是他堂弟,難保他不記恨在心。你這樣做,太過犯險——”
“你回去吧。”高個子斷然截斷對方話頭,“記得在約定時間發動霹靂車。”
“文諾------”
小文将軍低頭看看扯住自己袖管的手,淡淡一笑:“要不是你早已娶妻,我還真以為你愛上我了。”
小方将軍白嫩嫩的臉上登時紅潮滾滾,望去渾不似指斥方遒的将軍:“人正正經經跟你說話,偏又混說!”
“行了你回去吧,這趟差事,你冒的風險不比我小。”文諾看着街邊一個水坑上的點點漣漪,有些出神,“事成倒也罷了,若有閃失,成深那牛脾氣,非拿你作筏子不可。到那時,看在我已經歸位的份上,你多多擔待吧。”
粉嫩嫩的臉刷地一下又白了:“呸呸!壞的不靈好的靈,別說不吉利的話!”
小文将軍看着他氣急敗壞的模樣,似乎覺得很好玩,笑得嘴角咧到了耳根上,又忙用手遮住了,左右看看:“時候不早,我該去指揮府了,你也走吧。”
“嗯,你千萬小心-------”
這話的尾音消失在空氣裏,小文将軍一轉眼就沒了蹤影,只留下小方将軍站在原地惆悵地望着連綿不斷的雨幕。
“快開春了。”
正在整理書架的親兵轉頭看了一眼窗外似有若無的碧色,猶豫了一下,答道:“是的,将軍,再有一個月就立春了。”
将軍擱下筆,舒展了一下胳膊,呼出一口氣,悠悠吟道:“天街小雨潤如酥,遙看草色近卻無。漢人有些詩句确實寫得好。”
親兵放下撣子,過來為他添茶:“将軍歇一歇吧,太勞乏了不好。”
“我倒想好好休息,可惜,那些漢人不答應啊!”說到這裏,将軍的眼裏掠過一絲陰狠之色。
親兵正要回話,書房門外傳來侍衛恭謹的傳報聲:“将軍,有人求見,他說他叫文諾。”
書房內的兩人面面相觑,彼此都從對方目光中讀出極大震驚與懷疑。
過了半晌,将軍咳了一聲:“讓他進來。”
甫一進門,脖子上就是一陣冰涼。文諾垂下眼皮看看,笑了:“這就是你們也速臺的待客之道?”
元彬握劍的手很穩,沉重的劍鋒将年輕人脖頸壓出了一道印痕,卻沒有出血:“一般并非如此。但你不是一般人。”
“或許吧。”文諾像是感覺不到那劍鋒的威脅性,徑直往裏走,“元将軍您也不一般嘛!居然這麽痛快就答應見我。”
将軍畢竟是将軍,在間不容發的一刻收住了劍勢,并未使來訪的年輕人受傷。目不轉睛在旁看着的親兵舒一口氣,拭去額角的汗珠:“将軍,要上茶嗎?”
元彬冷笑:“上茶?上鶴頂紅比較合适!”
正在從容打量書房布置的年輕人聞言一笑:“素聞元将軍多謀善斷最識大體,今日一見令人失望啊!”
元将軍收劍入鞘,冷冷道:“想激我?小娃娃,你還嫩點。”略一停頓又道,“這些日子梁軍是你在監戰吧,死在你手裏的豈止元铎一人?”
年輕人一拱手:“兩軍交鋒,死傷在所難免。想來将軍也該知道在下來意。”
“那你也該知道元某不是懦弱無能茍且偷生之輩!”
将軍猛一拍桌子,書案上筆墨紙硯憑空跳起數分,叮當亂響。
親兵吓得一哆嗦,擡頭看時,卻見那年輕人氣定神閑地正拿着方才元将軍書寫的條幅在仔細端詳:“剛健有力,風骨遒勁,好字、好字!”
元彬被氣得眼前發黑金花亂冒:“文諾!元某佩服你的膽識,暫且寄下你的項上人頭,趁我沒改主意,快給我滾!”
文諾這才将注意力轉到将軍身上,但那雙深黑色的眸子裏仍然看不出任何情緒:“明知道打不過,卻非要打,累得将士送命百姓受苦,這不是懦弱無能是什麽?”
将軍怒極反笑:“好一個明知打不過!年輕人,你也未免太過狂妄自大了吧?”
年輕人慢慢收起條幅,目光越過将軍與書房木門,眺望着薄灰色的天空。
東南方向傳來一聲沉悶的低吼。整個地面都震動了起來。
“什、什麽啊?”親兵慌慌張張地問道。
元彬表面鎮定,心底卻驚疑不定:“沒什麽,或許是地震。”
“是很像地震啊!”文諾慵懶的聲音悠悠傳來,“還是我來回答這個問題吧,這是我們工字營新研制的霹靂車,可以在兩個時辰之內攻破任何堅固的城牆。”
“有這等事?”
文諾正面直視着元将軍的眼睛,毫不躲閃:“當然有。只是一旦開始攻城,以霹靂車的烈度,兵卒死傷必定慘重,元将軍素來愛民如子,芨芨寨周邊百姓莫不交口稱贊,怎忍心眼看着手下将士送死?”
元彬臉色忽紅忽白氣息不勻,慢慢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風景。良久,他長嘆一聲:“天不助我!”
親兵擔心地小聲詢問:“将軍,您沒事吧?”
将軍自嘲地一笑:“敗軍之将,豈能無事?”他轉回身,看着文諾,“我現在只有一個問題。”
文諾一颔首:“将軍請講。”想來是要提出投降之後的待遇或要求梁軍善待百姓之類的吧。
元彬微微皺眉,非常認真地問道:“我只想知道,那梁王是用了什麽方法,才能讓你這樣的人為他攻城奪寨連命都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