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男人一道修長人影印在門檻地面上, 蔻珠輕放下手中木魚,擡頭,微一怔, 。
李延玉很是別扭,再次“嗯咳”一聲:“在做什麽呢?”
他沒話找話, 倒背兩手故作作悠閑姿态, 好似完全因為無聊才到了這裏。
蔻珠站起來, 欠身請安:“王爺,您是來給妾身送合離書的嗎?”
李延玉頭疼又籲了口氣,眼見着女人那副不死不活、冷若冰霜的寡淡表情, 剛還準備将袖中頭面首飾拿出來的動作、立即收回去。
紫瞳千叮咛萬囑咐, 交代了一百遍, 要他好生給妻子說點甜言蜜語哄一哄,莫再要像以前那樣脾氣, 他嘴角艱難掣動着——可說什麽?
本來,路上還想了一大通, 哄哄這小娘們, 開導勸慰兩句, 但看她現在那模樣, 宛如仇人相見, 所有的好氣性一下子煙消雲散了。
他撩衫角表情肅然坐下:“你這裏擺過飯沒有?本王的肚子餓了!”
蔻珠轉首輕聲對素絹吩咐:“去吧, 讓小廚房弄點吃的過來,多撿兩樣菜, 說王爺在咱們這裏。”
李延玉用手指敲點桌面,目光泠冷地,掃掃這裏,看看那, 就是不去掃蔻珠。
“王爺——”
“噓!”
李延玉令她噤聲,生怕她又提那“和離”兩字,顧左右而言其他:“你搬來這裏住,倒還安靜,這兒也是很涼快,你倒很懂逍遙自在。”
蔻珠目露厭嫌:“沒有王爺住的地方,哪裏都是清淨涼快的,不是嗎?”
李延玉只覺一口氣快要提不出來。該死的紫瞳!該死的小畜生!
什麽甜言蜜語,他都還沒說呢,這女人先是一把刀子遞過來。
想了想,李延玉覺得自己還是得忍,是啊……好多年過去了,他還從未有如現在這般忍受過一個人,尤其這個女人。
須臾片刻,丫鬟安排了膳桌晚膳,兩夫妻就着幾樣小菜,面對面坐着,各吃各的。
那湯可真難喝,菜也不是很令人食欲胃口大開……李延玉手捧掐絲琺琅小銀碗,眉頭蹙緊。
說實在的,論廚藝,這王府裏頭,沒有一個比得上蔻珠的手藝,他以前是吃慣她做的,後來她撂下手就不做了。
李延玉為此還怄了好大一陣氣……罷了罷了,他也不想跟他計較過去那些芝麻小節了。
甚至,心腸甚是柔軟好心地,輕輕用銀筷子夾了一顆小肉丸放在蔻珠的飯碗裏。
蔻珠怔了一怔。
李延玉道:“多吃點兒肉,你最近好像又瘦了!”
腰細胸大,這女人身段尤其好,天生尤物,摸上去手感令人銷魂不已,但雖如此,還是希望她能長點肉。
她現在這副模樣,看上去實在太蒼白憔悴了。
蔻珠冷冷勾了嘴角,哪知一點也不領情,把對方送來的那顆蝦肉丸子夾了往桌上一丢,須臾,手巾擦擦嘴:“王爺,您慢用,妾身已飽了,告辭。”
起身,走至裏間佛堂一蒲團,跪下繼續敲她的木魚,雙眸閉合,口中念念有聲。
平王把筷子丢桌上一擱,忍不住了,他再也忍不住了。
手将桌布突地一掀翻,清清脆脆碰碰杯碗狼藉的砸地聲。
蔻珠猛地一睜眼,回過頭,有些驚愕。
“本王問你最後一次!”
平王道:“今兒晚上的河燈節,你要,還是不要陪我一起去?——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想好了,就趕塊去換好衣服,本王便帶你乖乖出門逛街玩。”
蔻珠嘆了口氣:“你到底想怎樣呢?——王爺,能成熟一些麽?以前您是腿不好,妾身也不好說什麽,凡事縱容着你,您要發脾氣,怎麽都随你,但現在你也是個——”蔻珠目光呆滞,沒奈何搖頭:“您不是已經好了嗎?你是一個健全、能走能跑能跳的大男人了。”
平王太陽穴突突突地跳動着,心裏又開始罵:小畜生!紫瞳!看本王回頭如何教訓你,讓本王憑白來受這種窩囊氣。
正要掏出袖中那首飾頭面往地狠狠一砸。
“王爺,王爺——”
就在這時,另有個小太監急急跑來回話:“小袁夫人已經在外面恭候等您半天,這才讓奴才特意來問個王爺話,今兒晚上,王爺您還要帶她出去嗎?”
平王太陽穴仍舊突突突狂跳不停,他把眼睛一直掃着蔻珠,觀察她臉上表情:“是嗎?”
他微一挑眉:“等了多久了?她人收拾好了都?”
小太監趕緊鞠身回答,看看蔻珠,趕忙說是。
平王繼續目光一瞬不瞬、研究着蔻珠臉上表情有無變化,說道:“那好,你們把馬車零食都備好,本王——一會兒便帶她出去,本王可聽說,今兒晚上京城開了宵禁,可熱鬧得很,那河燈場面,簡直蔚為壯觀,十年都很難得一見。”
蔻珠終于轉首回視他了,聽到這裏,眼神靜靜地,又欠個身。“妾身送王爺,祝王爺和妹妹今夜玩得愉快。”
平王直覺今天晚上要氣死了,胸口壓着一口血,若再呆在這裏白受女人氣,怕是那口老血就要狂吐出來,喝十碗鹿血都補不回來。
“——好!走吧!”
他袍角一撂,将袖中那盒頭面首飾不拘往哪裏随便一扔,氣得臉沉如豬肝色,負手而走。
***
卻說紫瞳一直在門檻外守着,先前側妃派人來打聽催促王爺,紫瞳本來想阻止,卻又想,如此他的王爺一來這裏哄王妃,看不打她們的臉,結果,才多久功夫,卻見平王那臉冷若寒霜,直匆匆負手出來,好像是受了好大一通窩囊氣。紫瞳忙道:“王爺,怎麽樣了?”不順?失敗了?平王冷冷剜他一眼,沒再說什麽,唇線緊繃着。仿佛說,都是你幹的好事兒?
側妃袁蕊華一直等候門外,馬車零食什麽、一切按平王吩咐讓小太監備妥帖了,袁蕊華門院外一棵大槐樹下走過去,走過來,捏着帕兒,把自己打扮得生怕遺漏一點工序,珍珠面妝,頭面首飾也是插了滿髻。終于,平王從沾衣院冷着俊面出來。“王爺。”側妃笑盈盈福身欠安。“現在,咱們可以出發了嗎?說起來呀,妾身也是好些年沒出府逛過了,今兒得王爺殿下恩賞,妾身簡直受寵若驚——對了,姐姐呢?姐姐難道不跟咱們一塊兒去嗎?”
平王盯她一眼,表情複雜。
“王爺,呵,妾身,妾身是不是哪裏沒有收拾好,臉上有什麽髒東西……”
她故意用手撫着粉腮,這是她花了整整一天才精心捯饬的妝容,口雖謙虛,實則希望王爺能誇她幾句。
平王閉着眸,仰頭,表情扭搐得實在古怪。
忽地就在這時,才有些想起嫡妻蔻珠的好處來……也不那麽生氣了,漸漸地,那股怒意也這一瞬間莫名消失無影無蹤。
他擡手,輕掰起側妃的下颌:“醜!可真醜!”遂拂袖走了。
袁蕊華一下子愣震那裏,頭頂若焦雷擊中,半天回不過神。她抖着手,慢慢去摸自己的粉頰……醜?她真醜?
男人那一句句,仿佛還在耳邊、久久回蕩不散……袁蕊華猛地轉過身,張嘴淚下,正要走上前問說些什麽。男人倒背兩手,修長俊逸的身影已經越發于夕陽中走得漸漸遠了。袁蕊華足下一個踉跄,差點摔倒在地。
——
這天晚上河燈節,平王自然是沒跟袁蕊華一塊兒去的。
不僅如此,還丢下一句“醜”、“真醜”,毫無任何交代就負手離開。
***
天上一輪明月婵娟當空,月皎疑非夜,林疏更似秋,分明夏日,卻讓人提前感受秋的來襲。
平王半夜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那會兒,平王就在面對側妃那張故作濃妝豔抹庸俗不堪醜臉時,他的心,包括對蔻珠的種種憤怨竟神奇地、全部統統消散了。側妃那張臉打扮是那麽庸俗醜陋不看——然而,是真的他嫌棄她醜嗎?蔻珠如今不再自己枕頭側了,那每日每夜、幫助他一次次按腿、翻身、不知疲憊做複建、一個妻子勞心勞力的孤獨單薄身影、總讓他頗有為酸澀傷感。
李延玉腿殘,卻不是個會被女人掌耍玩弄的愚蠢男人。
那袁蕊華,他瞧得出來,以前,并不對他十分上心,因自己是個癱瘓殘疾,如今,自己這雙腿好了,開始各種賣弄風騷、抛聲炫俏想勾引自己。
他一陣陣反胃惡心。
所以又想起蔻珠的好來,越想,胸口就漲得酸痛厲害。
“紫瞳。”
寶華芙蓉帳微微一撩動。
“王爺?”
紫瞳聞聲趕緊蝦着腰低頭過來。
“本王這會兒就要去沾衣院,你幫我掌燈。”
紫瞳大驚,看看天色,又看看外面,趕緊喜得泣道:“好,奴才這就去拿燈籠給主子爺照路。”
***
蔻珠忽這晚做起夢來。
她以前在将軍府,養了只小哈巴狗,叫“多多”。那狗,有一雙黑黝黝的純真小眼珠,毛發雪白,嬌憨可愛。
她因為自小母親走得早,父親為了讨她喜歡,讓人好容易從內廷弄來一只上貢的西洋松獅犬。
蔻珠在美夢中憨憨地笑着,她躺在四周繁花盛開的蔥綠草皮地上,那小哈巴狗突地調皮一蹭,跳到了她胸口上,開始伸出可愛的狗舌頭,在她臉上一直舔,一直舔。舔了脖子,又舔了耳垂、鼻子、眉毛。
“呀,多多,你要死,別鬧了,快下去,下去……”
聲如嬌吟,漓漓從嘴角逸出。
李延玉仰頭籲地一聲,差點沒當場洩漏出來。
此時,他正兩手分撐于蔻珠頭頂雙鬓,弓起身,一遍遍欺壓她。
蔻珠今兒晚上喝了好幾盅助安眠的藥物——這是她長期都要服下才能好好入睡的一種藥,多年的疲勞作息無規律入眠艱難,原先丈夫李延玉睡在身邊,稍微有一點動靜,她都得必須起來馬上看看,看看他有無需要,比如方便、翻身等大小事。蔻珠必須用藥物才能維持一種熟睡的狀态。她今天喝了大概有三四盅,即使喝多傷身也必須喝,主要是因為,明兒她得一大早進宮去面聖,求得陛下恩準允她與平王順利合離。
她必須睡個好覺,第二天才會有個好的精神狀态以備迎戰。
這天晚上,男人趁着妻子夢中熟睡,神不知鬼不覺進來,鑽入被窩,不知到底欺負了她多少遍。
終于,好容易完了,他喘息得臉紅汗濕停下來——他不打算就這樣弄醒她。
蔻珠眉頭後來忽深皺起來——想醒卻怎麽睜不開眼皮,那狗的臉,竟漸漸變成了男人的。
一顆小紅痣,在一張男人俊面右眼角下像流光般閃爍着。
李延玉把她給欺負完了,摟着女人的細腰,側轉過身,目光仔細探究、眼睫毛一眨不眨盯着她細看。
李延玉用手指輕輕碰碰她濃密纖長的卷翹睫毛,手指一路游移摩挲滑動探尋,又點着她的粉嫩朱唇,拇指往檀口裏一戳一戳,像個孩子似的,覺得這似乎很好玩。
李延玉把自己的唇、又慢慢貼在妻子光潔如玉的秀麗額頭,輕輕啵了一聲,然後,又繼續吻了好幾次。
——
她還是沒有醒,可能意識到自己被丈夫欺負了,但就是怎麽也睜不開眼,想去推,但因那助眠藥喝得實在太多,有種棉花使不上力的感覺,只能口裏溢出一聲聲含混嬌吟——聽在男人耳中,就是一種屈服與迎合。
李延玉心想——哼,就知道你還是很喜歡的。
便把女人摟在懷裏,越摟越緊,恨不得嵌入骨頭縫才舒服一些。
然後,這天晚上,李延玉又得出一個結論:第一,說什麽自己也絕對不能與這個女人和離。
他光是一想到合離書上的那句:“各自嫁娶,兩生歡喜。”
那額頭的青筋就會像蚯蚓似牽爬不已,目光陰鸷地,嘴角扭曲搐着,如摘了心肝一般讓他窒息難受。
***
雨打芭蕉,也不知從何時半空中落起夏雨來。
李延玉想是一夜過度“操勞”,直睡到快半晌午才惺忪惬意睜眼醒來。
且說蔻珠搬到了沾衣院,她房裏并沒幾個丫頭,其中有一個名喚潤兒,這小丫頭,是金秋閣那邊側妃派來盯梢的眼線,蔻珠對這丫頭平素也不戳穿,由着她各種裝傻充愣上跳下竄。昨日夜間,平王竟突然來了這沾衣院,潤兒見了吓好大一跳,忙說要去回複,平王冷着俊面,讓她閉嘴,又令她不準去叫醒王妃。
這叫潤兒的丫頭,于是,昨夜用手指戳破了一層窗戶紙,硬是藏躲在外面一什錦隔斷間,偷窺了幾乎大半夜。
裏面諸多活色生香、男女床帷間事,以及那王妃蔻珠睡得迷迷糊糊、那平王又是如何将兩人裹進被子、一味占有欺負,及蔻珠的嬌吟……
她聽得清清楚楚、面紅耳赤,甚至到白天都還暈暈乎乎、浮想聯翩。其他丫鬟喚她做事,也聽不清了。
想了想,趕緊偷偷把昨夜聽見看見的報告給金秋閣那邊。
那袁蕊華立時不聽還好,一想起昨日傍晚被平王爽約當猴子耍不說,還用那樣字眼羞辱罵她,面上并不打緊,潤兒一走,便把自己關在房裏灑金豆子。
發誓這輩子要把蔻珠整死,和蔻珠勢不兩立。
***
平王打着呵欠睜開眼,迷迷糊糊,還當是以前癱瘓在床席的日子,他喉嚨幹燥,想喝水。
下意識便去碰身邊的蔻珠——“聽見沒有?起來,給本王倒杯水來。”
呼奴喚婢,連叫了數聲。“聽見沒有!”
他正待像往常冒火發氣,那潤兒聽得裏面王爺叫喚,趕緊進來急匆匆跪下——
“王爺,王妃讓奴婢将這信轉交給您,她今天早上天沒亮就起床了,說是去進宮面聖!”
李延玉腦門轟地一下,只覺頭昏耳鳴,兩眼眩暈發黑,趕忙強坐起來接了潤兒手中的信,拆開抖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言既遂矣,妾身早已如井水般冰冷,王爺何至如此暴矣?細數這若幹年來妾身與王爺,妾似胥山長在眼,郎如石佛本無心……種種,終不能打動王爺心腸,如此,不如從此鏡破釵鳳,各還本道,各自嫁娶。”
“妾曾每每讀至一首詩:‘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妾身讀至總不覺潸然淚涕。今日,妾身便冒死求見聖尊一趟,我心已決,若陛下也不同意,妾身就是撞死在聖尊跟前,也是死而無憾了!”
李延玉手中緊緊拽着那封信,恨不得撕了個粉碎,牙齒咬得咯吱作顫。
潤兒怯生生裝傻充愣問道:“王爺,您和王妃怎麽了?是不是……是不是您和王妃又吵架了?”
平王擡腳就是朝眼前小賤婢一踢,手仍緊拽着那封絕筆信,潤兒被踢歪倒在地,口角流血。
平王踉踉跄跄,立即迅速整裝走出沾衣院,一邊急令紫瞳等仆從備馬,瘋魔了一般,駕馬催鞭趕往皇宮,要去求見老皇帝。
***
養心殿內,年過六旬的老皇帝躺椅上揉着眉心,頭似生疼,因才剛上完朝處理了袁蔻珠和兒子的合離之事。
一個公公正在上茶:“陛下,您喝點參茶歇歇吧……”
那公公話音剛落,有守門太監報喝,随即,平王直沖沖進來,也不如往昔般沉穩拘禮,急匆匆跪了下來磕頭行禮:“父皇,兒臣不孝,有事想要詢問,還請父皇急告兒臣!”
皇帝不疾不徐從公公手裏接過茶,似乎料定這孩子為何而來。冷笑道:“——是你媳婦袁氏的事?”
李延玉趕緊拱手:“是。”
皇帝啜了一口茶,慢條斯理,不疾不徐。“你們兩個,本應如此,如今,你也不殘疾了,而她說,她這輩子欠你的也差不多還幹淨了——你以後,會有新貴高門淑女,朕會幫你重新考慮再選個的,你放心!想這袁氏女,也是個懂事的孩子,不錯,朕想到的,她也想到了,沒有白白辜負朕當年對她的寬恕與聖眷隆恩……”
平王大駭:“父皇,您、您的意思是已經同意她了?”
老皇帝一襲威嚴龍袍,手拿着一把泥金折扇從禦案站起:“是啊,朕同意了。已經交由宗人府迅速勾去玉碟上的名冊,所以,今後,你也用不着每每提及這門婚事便擺個臭臉,活得像個苦瓜一樣,她今後也,臭不到你了……朕知道,你很恨她,你不喜歡她,這麽些年,因着這丫頭,你吃盡了苦頭。”
說着,長嘆口氣:“好了,這事兒就如此作罷,你們以後莫要再為這些事來煩擾朕……國事政務,朕一大把年紀如今連個可依靠的都沒有!”
說着,令公公送他出去,有些幽憤一轉身,重新坐回禦案準備處理如山奏折。
外面又下起了暴雨,閃電如龍蛇映在殿門窗口。
李延玉的世界,只覺一片滂沱泥濘。
作者有話要說: 叮!珠珠兒你的狗皮膏藥即将上線……請注意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