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七訓(下) 說真心話這件事本身就是大冒險
煙火已經燃盡了。
天空如同彼時一般無二,寥寥無幾的星散發着極淡光芒,讓人覺得也許下一秒就會全部黯淡。
他們對立站着也很久了。
“……不管你信不信,好像就是這樣。”銀時舒了口氣,他剛剛把這段時間以來他在這裏的見聞和感受說了出來。語畢才重新看向高杉,卻不由自主地緊盯高杉的左眼,“說起來,來之前你在做什麽?我們到底是因為什麽才會過來的啊……”
“普通的睡覺而已。總之,你的意思是……”高杉不長,卻很密的睫毛上下翕阖一顫。嘴角勾落出極為不在意的笑容,眼中剛剛讓銀時覺得非常熟稔的東西,也在此刻全部凋零。熾熱的光芒冰封入潭,不留一絲火光。“這裏只是個虛假的世界罷了,我甚至只是一個可被你攻略的角色而已。”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其實…………”
“其實?”高杉翻着和服內兜好像在拿着什麽,頭也不擡。
銀時少有地忐忑不知該如何組織言語,他咬着嘴唇眼神漂浮,“……高杉,我…我有話和你說…………你拿匕首幹什麽?!”
高杉垂眸盯着匕身,手指摩挲着刀刃兩側。
立起,直準入自己的胸膛。
“有話讓萬事屋銀時轉告我。回見——”
“你瘋了——?!”銀時雙眼頓時充血,擡手打飛匕首,另一只手再一次抓住了高杉的手腕。
“瘋了?我是瘋了。瘋子不打算在這種地方沉淪,瘋子還有很多事需要去做。”高杉嗤笑,“我可不是你啊,銀時。”
銀時語噎。
是……是啊。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就沒再想過回到現實的事了?
還是說。
……他根本從來就沒有過這個想法。
——為什麽呢?
高杉面色不豫地掙開他的手,彎下腰去撿匕首。
“太過分了欸金時!跑到這裏來了啊你們!”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這分辨度也是沒誰了。
銀時側轉視線看向南方,辰馬和桂正在趕過來。他們身後的人們也在繼續着他們本身該做的事,不似之前街道的空無和空白。
……所以說,之前只是BUG,現在是系統恢複了嗎?
“啊哈哈哈,這麽遠啊。喔噢,都到了這裏,要去參觀嗎?”辰馬理了理因為動作而過分翹起來的頭發,他這個造型銀時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卷毛梳标準和男的發型實在是太搞笑了。
桂瞥了辰馬一眼,轉而看向銀高二人。
“說過了千萬不能亂來,怎麽反而跑到這種地方來了……”他說到後來注意到兩邊還有官兵,不由自主就把聲音壓低下來,“茨木他們在城中找了地方,暫時可以做一下休憩地。趕緊回去吧。”
銀時和高杉看到四周的變化都一怔,再不約而同看向彼此。
銀時只是看着高杉,沒再言語。
“好。”高杉說。
茨木選的地方就在城中心的西邊一帶,一來購置東西方便,二來再度去打探消息也容易。
只不過……門口住了一幫小鬼。
“好吵啊茨木!”大和捂住耳朵,“桂先生幾個他們住的這間最吵,這人家怎麽休息啊?”
茨木嘟嘟嘴,顯然也很愧疚,“又不是我在吵!……桂先生對不起,這一間最靠內,要是出了什麽情況最好逃走。但我沒想到……”
“我知道了。”桂理解并感謝地點點頭,“辛苦了。你先帶各位去休息吧,調整一下,最近應該都會比較清閑。”
……
“他們是怎麽看着假發這張臉說的桂先生啊……”銀時遮着嘴對辰馬說。
辰馬也遮着遮不遮都并無卵用的嘴說,“說不定在心裏暗爽吧!假發這樣真的比那些大姐姐還好看嘛。”
桂立即把在他們面前的門一合,拍平了這兩個家夥的臉。
“……都怪你啊喂,聲音太大了啊喂!”
“啊哈哈哈,好痛……”
銀時狂揉臉,擡起頭的過程中目光不自覺瞥到坐在茶幾邊的高杉身上。
高杉沒有同任何人說話,也沒有看着任何人。
他望着窗外。
雖是也是一片漆黑,但很快,窗外的一群小孩又嬉鬧着玩耍,手中的仙女棒呲呲燃起光芒,照亮了他們窗前這一小片地方。
“嘛嘛,剛剛我在接待館發現了一壇酒,反正現在也沒事做,劃拳吧!”
“日哦,感情是你小子順走了阿銀我的酒,我說剛才回去怎麽沒找到啊?!”
“啊哈哈哈,都一樣嘛。哎高杉,來玩啊!”
他才不會來呢。
銀時想。
這家夥目空一切,狂妄,對心裏的目标死死抓着不放……比起年少和辰馬他們現在這個時代本身的高杉,都要偏執太多了,仿佛刻意地不合群一樣。
說不定……現在正想着怎麽死,好趕緊回去毀滅世界呢。
反正對他來說,不能改變事态的過去,還不如沒有存在。
“嗯。”高杉點點頭。
——欸??
銀時驚訝地看着高杉從一邊過來,對方走來的過程中也看着他,但情緒平淡無仄,和以往沒有區別。
高杉先是和桂劃着拳,分分鐘把對方爆掉以至于桂不停地被罰酒于是躺倒。然後就對上了辰馬,腳跨在桌子上動作直接而來勢洶洶,恍惚間和原本攘夷時候的高杉好像也并無兩樣。
高杉……高杉。
銀時看着他。
高杉又放倒了辰馬,他轉向屋子裏最後一個人。
因為不免輸了幾局也喝了點酒,他的眼角泛着淡淡的赤色。
他對那個人勾了勾手指。
銀時還在看着他。
然後。
鬼使神差地過去了。
他們兩個人迄今為止的生命中有過無數次争鬥,雙方皆輸贏參半,沒有完全的勝利,也沒有徹底的敗北。似乎争鬥比試本身就成了他們生命的一部分,這一部分是僅能與對方共享的東西,只有對方能懂,也只有對方才能評判。
“你輸了。”銀時打了個酒嗝兒,兩眼眩暈地看着臉埋在趴在桌上的手臂裏的高杉,“喝啊,喝啊高杉。”
高杉沒有回應。
“哎……”銀時又讪讪笑道,他湊過去仔細看看高杉。對方紫黑的發上什麽多餘的東西都沒有,耳際也沒有裹了幾道的繃帶。脖頸的皮膚因為常年在戰場曝曬也說不上白。可以看到的,露在臂彎外的耳根,也因為酒精泛着微微的紅。
這是曾經的高杉。
他想。
他曾無數次想起這個高杉,這樣的高杉。
他也曾強烈渴望過,這個高杉,這樣的高杉,永遠都是高杉。
對嘛,這才是高杉該有的感覺。
健康,充滿活力,對勝負耿耿于懷,比起謀略有時候反而是意氣更盛,坦率…………真實。
銀時不太敢眨眼,生怕看漏了。
可他又無比地清楚,從那一天開始。
就沒有了。
他的高杉,死了。
他經常覺得,生活似乎總喜歡和作為好人的天然卷開玩笑。
他的人生中在意的東西,老實說來,不多。
卻恰恰,總是在同一時間被剝奪。
他颠沛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裏沒有長州的秋,那裏沒有戰場的夏,那裏全都是江戶的春。
和高杉拼盡一切也要讓全世界覆滿鮮血和雪的冬。
他們曾經無比相似。
然後。
他變成了春,高杉成為了冬。
他們在櫻花樹下分離,自此渴望相逢又更想老死不相往來。
他在他的春天裏又陸陸續續遇見了很多很多人,他洞悉這一個個人的內心和品質,他卻不知道高杉後來見過哪些祭典,吃過怎麽樣的糖,走過怎樣的路。
他在最亂的地方自劃一圈,竭盡全力地守護着他認為還算重要的東西,他卻不知道高杉是否還活着。
但他,還是很清楚。
這家夥不會死的。
高杉,不會死的。
死的只是他的高杉。
但他真的,真的真的,不想再管那麽多了。
他們再不相往來,分開的時間都快追上了在一起的時間啊——
“其實你這這家夥就算是作為被攻略角色,也讓人覺得很煩啊。”
“我不太記得了,以前具體發生過啥……但好像,的确那些都發生過。”
“可硬要說的話,我又感覺我全忘了。”
“哎呀呀高杉君哦,阿銀這是不是提前老年癡呆了呢?怎麽辦啊糖尿病又老年癡呆可能以後還真的如你所說變成白癡卷毛了啊。”
“不過老不老,頭發都是一個顏色還真是方便,對不對?”
“……我還真的是很想看到你和我發色一樣的那一天呢。”
……
銀時覺得酒精麻痹着他的神經,他的思維,他的感知,他的一切。
他擡起耷拉着的眼睛看向窗外,叽叽喳喳的孩子們已經回家了,天空還是暗的。
高杉突然動了動。
銀時大驚,酒幾乎醒了一半。
“那一天呢……”高杉把臉更往臂彎裏悶了些,喃喃道。
“……欸?”
銀時屏住呼吸看了高杉好半天,發現對方似乎只是言語不清,一時間鹦鹉學舌地跟着說話罷了,這才算放下心來。
——才怪哦?!
簡直吓死了好嗎?!他還以為被高杉聽到了啊!
還好之前那一次和小高杉說話沒被…………等,等一下。
好像限制是非游戲的東西,但告白……好像本身就是游戲的一部分啊啊啊??
天,天啊…我這算對孩子都下手了嗎……
銀時的嘴角忍不住抽搐起來。
天誅哦……
再站起身時,他覺得有些涼,把外套脫下來披在了高杉肩上。
高杉抓了抓外套垂到脖子的部分。
“……你這家夥也會感覺冷啊。”銀時眯眼看着高杉的細微動作。
“會感覺冷啊。”
“你好煩別學我啊!”
“別學我啊。”
高杉變聲期的聲音在醉酒之後顯得糯糯的,語氣像灘水似的懶散,逮到什麽話都含糊不清地複述着最後幾個字。
銀時撓了撓頭發,“真是的……”
“真是的。”
“我記得以前也是我把你們送回被窩的吧?哎這個記憶是誰的啊阿銀我有那麽勤快嗎……”
“我有那麽勤快嗎。”
“啊啊不管了,雖然都被你吓醒了,但這也太煩了,算了算了。”
“算了算了。”
銀時停止了一人無聊的對白,兩個人毫無意義的對話。
可,他突然很想繼續聽高杉的聲音。
很想很想。
“我在這呢?”
“我在這呢。”
“不會走?”
“不會走。”
……
“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銀時仰頭,看着天人傳過來的電燈卻忍不住笑了。
我還真是會自娛自樂啊。
他想。
他看不到的地方,高杉垂在一邊的手上,微曲的手指漸漸握成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