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宋琏之來時心裏打鼓,走時心裏發毛。
他邁出寫字樓大門,臉色蒼白如紙,垂在兩側的手蒙了一掌心黏膩的汗。
駱闌笙的要求并非荒謬絕倫的臆想,而是切實藏在他這具畸形身體裏的,一個醜陋又難堪的秘密——
宋琏之擁有生育能力。
就在他平坦的小腹之下,上帝惡趣味地築造了一方溫暖的巢床,将某個與男性軀體不相容的物件強行塞進了他的五髒六腑。
不過萬幸,這個累贅并未給宋琏之造成多大困擾,他既沒有長出女性生殖器,也不用經受月事的折磨。可以說,他度過了生物學意義上正常的童年與少年時光,乃至于他偶爾會忘記這具身體異于常人之處,沒心沒肺地尋歡作樂,只等着哪天醫療技術成熟,他就立刻做摘除手術,悄無聲息地抹掉他曾是個怪物的事實。
然而當駱闌笙提出第二個條件時,男人勢在必得的神情,游刃有餘的語氣,無一不在向他傳達着一個可怖的訊息——
他發現他的秘密了。
他那不見天光的恥痛,被猝不及防地丢上交易的天平,連尖叫崩潰都來不及,就同男人手中的籌碼草草作了置換。
可駱闌笙是如何知曉的?知曉後又為何一直按耐不發?
仔細回憶他們相處的點滴,宋琏之只覺得不寒而栗,就好比是走路絆到藤蔓,他毫無防備地伸手去扯,卻被一條僞裝良好的毒蛇纏住了手腕,嘶嘶吐着蛇信游弋而上。
暑氣蒸暖了手腳,宋琏之畏冷懼熱,在太陽底下站了一會,面龐就迅速回了色,鼻尖甚至沁出一點濕意。
他抹了把臉,沉甸甸地嘆出口氣,勉強算是定了心神。
從口袋掏出手機,顯示的時間不到正午,他打算去一趟自己的工作室。
宋琏之幼時便展現出相當高的繪畫天賦。上小學那會,同齡的小孩連只烏龜都畫不清楚,而他已經能像模像樣地使用筆刷,搭配顏料,在宋柏豐生日時送上一副漂亮精細的油彩畫。
作為集團老總,宋柏豐不免俗地動過栽培繼承人的心思。那些五花八門的高階課,他一個不落地給宋琏之報了過去,奈何這小子實在不是這方面的料,每次上課都苦着張小臉,學了半天也不見成效,久而久之,宋柏豐也就斷了這個念頭,放任宋琏之自由翺翔去了。
Advertisement
大學畢業後,宋琏之申請去倫敦藝術大學,在海外進修了一年油畫。待他學成歸國,宋柏豐索性一擲千金,在商業區給他租了層寫字樓開工作室。
宋琏之統共辦過幾次畫展,在圈子裏也算小有名氣,但他畢竟是個初出茅廬的新人,資歷擺在那裏,上門訂畫的客戶自然多不到哪去,不過收入也夠維持日常運營的開銷。
這幾天都沒什麽生意,宋琏之進門時,吳柚正專注地給她的指甲蓋上色,手邊還擺着一盒吃剩一半的蔬菜沙拉。
“消極怠工啊,吳美麗?“
宋琏之俯下身,敲了敲前臺的桌板,吓得小姑娘一下摁劈了刷毛,一道粗棱棱的豆沙紅直接越過指甲邊緣。
“臭琏琏,你吓死我了。”
吳柚擡起頭,對上來人似笑非笑的眉眼,忿忿地嗔怪道。
“現在是午休時間,哪裏會有客人。”
她用濕棉片兩下抹淨指甲,從抽屜扒拉出一張薄紙,伸直了胳膊遞出去。
“喏,駱總新下的單子,還是老時間交畫。”
聽到男人的名字,宋琏之的笑意迅速僵在臉上,表情也變得複雜起來。
“咋啦?“
吳柚揮了下手裏的訂單,狡黠地眨了眨眼,趁機反擊道,“駱總是咱們的金主爸爸,老板你可別消極怠工。”
宋琏之接過單子,頓時覺得頭疼不已,“知道了,知道了。”
“你們才是老板,我就是個苦力。”
吳柚吐舌一笑,讨好地塞給他一塊酒心巧克力,“琏琏工作加油。”
宋琏之擺了擺手,揉着太陽穴往畫室方向走,盡量打起精神來。
拉開玻璃門,宋琏之把巧克力丢進嘴裏,順勢将錫箔紙攥成團,反手投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線。
紙團墜入垃圾桶,塑料袋“窸窣”地響了一聲,宋琏之洩力地坐進靠背椅,手腕靈巧一轉,發牌似地将薄紙甩落到桌面上。
這間畫室被一分為二,靠窗的那半用作創作場地,架了畫板和木制高板凳,窗下一張帶扶手的長沙發,套了墨綠的絲絨布,白牆上挂着幾幅風景油畫,皆出自宋琏之之手。
而他此刻落座的這半則是辦公場所,擺了齊套的辦公桌椅,以及柚木質地的開放式書櫃。
巧克力的醇香在舌尖化開,溢散的酒精逐漸發酵,宋琏之垂眸凝視着駱闌笙的簽名,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們初見的那一天。
恰巧也是他第一次舉辦個人畫展的那一天。
寬闊的美術館裏稀稀疏疏站着幾個人,大部分是沖着票價便宜來拍照凹造型的年輕女孩。
宋琏之以第一幅作品為起點,繞着展覽館完整地逛了一圈,心裏是說不上來的失落與難過。
但當他走到最後一幅展品前時,備受打擊的人眼前一亮,心跳也難以自抑地加快了速率。
那兒難得站着一位專注欣賞的觀光者,是個年紀比他稍大些的男人,與周圍走馬觀花的游人,或者做作擺拍的網紅截然不同。
“先生,您喜歡這幅畫嗎?”
在灰燼中喘息的火星又掙紮着搖曳起來,宋琏之絞緊了手指,孤注一擲地向男人搭話。
男人轉過臉,五官俊朗冷硬,面部線條猶如刀劈斧削,第一眼就攝住了宋琏之。
冷淡的目光落到青年臉上,先是凝滞了一瞬,再緩慢地有了溫度,像一滴岩漿墜于冰層之上,滋滋地燙化了堅硬冰寒的外殼,滌蕩出一圈又一圈溫吞的水,蓄積着往深處下滲。
在宋琏之眼中,男人的神情是說不出的複雜古怪。
琥珀色的瞳仁盛着隆冬的霜雪,卻在與他對視的那一刻,蔓延起了春日爛漫的無邊霞光,剎那間,風霜化雨,暖回雁翼,那張冷漠的面具也繃不住有了一瞬間的開裂。
“喜歡。”
男人音色低沉而清冷,又隐約藏着一絲克制的意味。
宋琏之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蜷起的掌心随即舒展開來。
“謝謝。”
身體像枯木回春一般,又源源不斷地奔湧出創作的熱情與靈感。
宋琏之發自肺腑地吐出兩個字,甚至想給對方鞠個躬。
男人沒有回應他突兀的道謝,目光卻一瞬不差地黏在他身上,仿佛要滲進毛孔裏。
宋琏之被盯得十分不自在,不等男人開口,便生硬地尋了個由頭,慌忙轉身離去。
然而不過隔天,萍水相逢的男人就出現在了他的工作室中。
“您好,我是駱闌笙。”
男人唇角微揚,禮貌又紳士地握住了他的手,特意多停了幾秒。
宋琏之不動聲色地抽回手,心中疑窦叢生,直到對方告知了意圖。
駱闌笙要買他的畫。
那會工作室急缺客源,宋琏之未曾細想,歡喜地引他去了陳列室,一幅幅地介紹起來。
“駱先生,您看上了哪一幅?”
參觀進入尾聲,宋琏之忐忑問道,像個等待老師批改作業的小學生。
駱闌笙舉目環視,唇邊忽然漾開一抹淺笑,側頭反問他道,“我想知道,宋老師最喜歡哪一幅呢?”
宋琏之聞言微怔,沉思片刻後,老實地指向其中一幅大麗花的畫作。
“它吧。”
“嗯,那我就要它了。”
駱闌笙點了點頭,似乎對宋琏之的選擇很滿意。
不得不說,駱闌笙是個無可挑剔的買家。
他既不問價也不還價,留個地址就爽快地刷卡付款,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第三天,駱闌笙又來了一次,依樣畫葫蘆地買走了宋琏之第二喜歡的畫。
宋琏之原以為是自己的才能被人賞識,招待駱闌笙不可謂不熱情周到。
可在對方接連造訪之後,他也漸漸咂摸過味兒來了。
這臭男人哪裏是伯樂,分明是又一個對他別有用心的闊佬!
想通這一層,他對駱闌笙的态度迅速冷淡下來,甚至比對待普通客戶更加漠然。
他要買他就賣,不僅要賣,還要往高價賣,好讓那人知難而退。
可駱闌笙最不缺的就是錢,別說是區區幾幅畫,哪怕要包下宋琏之的工作室都不在話下。
兩個人維持着生意上的往來,不知不覺也打了兩年交道,相互間免不得熟悉了一些。
交往時日漸長,宋琏之有了新的難處。
除了那幾幅非賣品,駱闌笙幾乎要把他的畫買完了。
“沒關系,我不着急,你可以慢慢畫。”
在聽完他的抱怨後,男人體貼地作出了讓步,同時又補充一句,
“但我只買你畫的。”
駱闌笙斂眸含笑,眸底閃過了一絲精光。
得,宋琏之正準備推薦其他畫師,還沒開口就被人家掐滅了心思。
自打那回起,駱闌笙每個月的月初都會訂一幅他的親筆畫。
宋琏之為了能按時交貨,不得不重返求學時光,勤勤懇懇地作畫,連娛樂時間都被大大縮減。
他的朋友在開趴,他在畫畫。他的朋友在蹦迪,他在畫畫。他的朋友都要浪子回頭了,他他媽的還在畫畫。
現在他算是明白了駱闌笙打的什麽好主意,原來是在千方百計地剝奪他的社交生活。
這男人,着實可惡。
即便他們兩上個月鬧掰了,駱闌笙的訂單依舊如期而至,由此被他的員工們光榮地扣上了“金主爸爸”的名號。
宋琏之捏了捏鼻梁,嫌礙眼似地把訂單翻了個面。
他的手還沒收回來,褲袋便傳出單調乏味的自帶鈴聲。
宋琏之掏出手機,瞥了眼來電顯示,右眼皮立馬跳了一下。
“小之”
他接通電話,宋柏豐的聲音從揚聲器傳來,透着掩不住的疲倦。
“爸”,宋琏之握緊手機,心髒被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
“小之,下午陳叔會去工作室接你。”
“你乖乖的,不要多問。咱們去使館辦個簽證,爸會盡快送你出國。”
話音剛落,宋琏之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壓低聲音焦急問道,“爸,又出什麽事了?!”
“為什麽,為什麽..”
“小之”,宋柏豐打斷他的話,用不容置喙的語氣做了決定,“你聽話,爸爸自有安排。”
随後便掐斷了電話,再不給他争辯的機會。
宋琏之趔趄坐在椅子上,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氣,撥打了另一串電話號碼。
另一邊的人似乎早有預料,接通電話後并不說話。
兩方無聲地僵持着,宋琏之沉不住氣,先一步繳械投降。
“駱闌笙”
他攥緊桌角,在心中深呼吸一下,“下午在民政局等我。”
“不見不散。”
作者有話說:
結婚了結婚了(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