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這一日,張致如往常一樣背了擔子出門。到了西市,見天冷風大,找了一處擋風的就擺下攤子。不多時便來了位老伯,托張致幫忙寫封家信給京城的兒子,問兒子一家今年過年可要回來。張致鋪開紙張,照着老伯所說,一字一句正寫着。突地有人一腳踹在他擔子上,毛筆一歪,拉出一道墨痕。張致擡起頭來,道是誰人這麽莽撞。不料這一擡頭,吃了一驚。
只見來人五短身材、肥頭大耳、面相兇惡,穿的一身錦衣華服,身後還跟着兩個賊眉鼠眼的小厮。來人盯着張致看了好一會,張嘴噴出一股酒肉臭氣,熏得張致臉都變了,道:“你這後生,爺在哪裏見過你來着?好面熟!”那兩個小厮,上蹿下跳的,也湊近了看,被來人一腳踢翻在地,罵道:“滾你娘的!你們也認得這後生不,擠什麽!”
張致怎的不認得這人,這人原來是南館裏的常客黃光!此人專好結交不肖子弟、地痞流氓,成日在勾欄院裏飲酒作樂。此人男女通吃,葷素不忌。床上如惡霸一般,折磨人得很。又愛打人咬人,什麽蠟燭皮鞭子,此人最是愛用。黃光一進館裏,倌人們避之唯恐不及,哪個沒受他折磨過。黃光姐姐是縣令的三房姨娘,黃光又有祖上留下的許多銀錢,使之不盡。鸨子只怕惹怒了他,賺不得銀子,哪裏管小倌們死活。
從前張致還在南館,少不得也被這黃光折磨過多次。此時一見了他,後背一片冷汗,忙強笑道:“大官人說笑了,在下一個窮酸破落戶,哪裏能結識大官人這樣的貴人。許是我在這擺攤久了,大官人來來往往,瞥見過幾次。”
那黃光一身酒氣,聞言“嗯嗯”了幾聲,一招手,那兩小厮趕忙上前扶着他。黃光大聲道:“回家回家!我腦袋漲的疼,回家回家!”原來這黃光早晨剛從勾欄之地出來,酒氣未散,嫌自己騎的馬矮小孱弱,定要到西市來買匹高頭大馬。這才遇上了張致。
張致見黃光沒認出他,松了口氣,只道有驚無險。要是被這黃光認出,不定要被他如何羞辱一番才罷。
這黃光回到家,整睡了一日才醒來。醒來又是要水喝,又是要吃飯,屋子裏亂了好一會。到飯菜端上了,黃光又說怎麽沒酒,把那服侍的丫頭罵了一陣,待酒端上了,才安穩吃飯。正吃着,常跟着他的随從又進來禀告,說已在西市尋下幾匹好馬,牙口好,長得也漂亮,就等黃光去看了。黃光想起自己早上說要換馬,便點了點頭。
那跟着他的小厮又說:“早上在西市,您老人家還碰見個眼熟的書生,就是想不起來。您還記得麽?”黃光一想,好像是有此事,有個挺白皙斯文的後生,覺着在哪看過,就是想不起來。小厮讨好地笑,道:“過後我和四貴就想着,這後生确實面熟,在哪裏見過。剛可叫我給想起來了,您說,那後生,可不跟南館那個叫景華的,十分相像麽?”
黃光一拍桌:“可不就是他!”
小厮道:“兩人長得那個像!真要認成一個了!”
黃光被這麽一提,又起了心思,匆匆吃罷飯,就令往南館去。
這可不就是張致倒黴麽?要是這賊眉鼠眼的小厮沒想起來,張致就逃過這一劫了。偏巧這小厮從小跟着黃光,各處勾欄院都去過,裏頭的鸨子龜公倌人,沒一個不認得。這在黃光面前這麽一提,黃光想起來往南館去。
待得到了,又問那景華,這才知道景華已被贖出去了。本來景華也不是南館裏的紅倌人,黃光就是睡過他,也不怎麽記住他。長得不是頂好,床上又不會伺候人。但景華出去了,在西市擺個攤子掙錢,這可新鮮了。黃光就留了意,隔幾日到西市看了馬,忽地想起景華了,便向小厮道:“去見見那個滑頭的小倌,那日我問他,竟還诓我!”
這邊張致正給人寫信,那黃光到了就是一陣亂。那兩個小厮,一個三平,一個四貴,先踹了擔子,把客人吓得信也不要了。又地痞一樣圍住張致擔子,惡狠狠道:“你這賊小厮!那日我們大官人問你話,你如何只胡亂糊弄!要不是你三平爺爺記性好,想起你就是那南館裏的妓子,可真叫你給诓了!”
張致怎料得到黃光去而複返,忙起身道:“大官人是貴人,結交的是公子老爺,每日裏事務繁雜,哪裏記得住我這小人,因此小人不敢報上姓名。”
黃光繞着他擔子轉,上下眼地打量他。見張致比在南館,多有不同。此刻一身布衣,倒有些秀才相,面皮白淨,斯文秀氣。黃光在南館,最好長相嬌媚的小倌,因此對景華,也不甚上心。但他這人,堪稱可惡。他明明不好張致這皮相,眼見人家從南館出來了,好好過着日子,就非得上去逗弄逗弄。別人氣不順了,他才開懷。在勾欄院裏他也是這般,歡愛之事,本是為着開懷。他卻是為了折磨人,将人折磨得慘兮兮,他才樂意。張致是見識過他手段,哪裏不曉得此人的為人。深怕觸怒了他,說話愈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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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光問道:“我昨日去南館,聽鸨子說,有人贖你出來了。這贖你的恩客是誰?怎的讓你這好好的人兒在此擺攤吹風受苦,實在可惡啊。看看,吹得這面皮都紅了,哎。”說着就伸手就捏張致面皮。張致氣惱,扭過臉去,躲開黃光手。那黃光見張致這般,冷笑道:“好大的脾氣,怎麽,我還摸不得你?你這賊小厮的後門,我肏都肏過了,還摸不得你這臉!”
旁邊的小販聽了,皆是目瞪口呆,怎料得到每日與他們一起擺攤的張致,原來是個小倌!這黃光,是誠心不讓別人安心過日子。
張致怎敢回他,只盼他戲耍夠了,快快走了。不料黃光卻扯過凳子,一把坐下,道:“來來,今日既見了你,別說我黃爺沒照拂你,你來給我寫封信。”
這黃光哪是要寫什麽信,不過又是戲耍張致罷了。他只說要寫給一個親親人兒,他念着,張致來寫。言語極盡下流,盡是些被翻紅浪的閨中秘事。張致忍氣吞聲,一一照寫。黃光看着那信,哈哈大笑扔下一兩銀子道:“你黃大官人還來照拂你生意。”說罷,終于走了。
張致氣得是一魂升天二魂出竅,直呆坐半晌,才收拾了攤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