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南館跟景華不歡而散回來後,張泰一直在想。他打開床底下的鐵箱,把這些年攢下的銀錢全拿了出來,翻來覆去數了十幾遍。
一共也就七、八十兩。
他一個單身漢,穿的就那麽兩身粗布衣裳,不破不換;吃也簡單,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遇見景華前,不喝不嫖的,賺的錢沒處花,全攢下來了。他原先攢這點錢,是想着換間更大的門面,帶個後院,幾間房,更寬敞。可想想,就他自己孤家寡人一輩子,換大房子又有何意思。
可這點錢,能夠嗎?
并且景華,願意跟他走嗎?他只是個窮鐵匠,有間破房子,除此之外一無所有。戲本裏唱的都是有錢的員外、公子贖了美貌嬌娘,不是娶回家當妾,就是買所宅子供養起來,绫羅綢緞,富貴不盡。他有什麽本事,養個小倌?
當夜,這張泰翻來覆去,失了眠。
第二日,張泰心神恍惚打了一日鐵,還讓火花濺了手,燙了個大泡。到下午時分,早早關了店,便往南館去。
昨日景華不與他說話,今日見他仍早早來了,有些驚訝。那張泰一進來,便問景華:“給你贖身,你可願意?”
景華吃了一驚,道:“你說什麽?”
張泰來得早,景華尚未妝扮。張泰見他毫無脂粉之氣,一張臉白白淨淨、斯斯文文的,像個好看的秀才,不知為何,先自紅了臉。
張泰坐下,扭頭不敢看景華眼睛,說道:“我先問問,你願意我給你贖身嗎?不過,你贖身要多少銀錢?我也不知夠不夠……”
這麽多年,偶爾也有客人醉酒,問起景華贖身銀錢。景華聽了也不放在心上,說道:“前些年,鸨母說得一百兩銀子,不過我如今年歲大了,比不得十幾歲的少年們,總該少個二三十兩吧。”
張泰一算,不禁喜道:“那敢情夠的!”
景華見他神色十分欣喜,真誠得很,似乎真心要給他贖身,驚道:“你當真?”
張泰忙說:“當然是真的!只是,你願意不願意?我是個窮鐵匠,給你贖身了,并不能讓你過上富貴日子,也就是管個溫飽。”
景華有些呆住了,過了一會才緩緩說:“張大哥,你如何老實得糊塗了?拿幾十兩銀子給我贖身?你又不是公子少爺,我也不是美貌嬌娘,贖了我有何用?”景華說着扶着桌子緩緩坐下,他身上仍痛着,手上傷痕也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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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泰見他手腕淤痕,悶聲道:“我便是願意贖你出來,因為、因為——”張泰漲紅了臉,也說不出來,扭頭道:“你在這裏,過得也不舒心,何不跟我出去?”
景華見張泰紅了臉,雙眼不敢直視他,畢竟在這南館裏待久了,猜出了幾分,道:“我自是想出去,我早說過,無時無刻,不想離開這鬼地方。我這開頭幾年,總想着逃走,後來見館裏打手環繞,逃走實是無望,便又想懇求客人贖我出去。”景華冷笑了笑,接着說道:“我這為了求人,什麽下作手段都用上了,偶爾也有一兩個心軟的,不過一問銀錢,統統變了臉。也有那不缺銀錢的,反倒問我,贖你出去有何用。我不是樂童,彈不好琴唱不好曲;我又不是女人,生不了孩子做不了妾。贖我出去,只怕令尊第一個不同意。”
這還是張泰第一次聽見景華說了這麽多話,卻越聽越心酸。
張泰道:“我父母早逝,并無兄長姐妹,家中只我一人,并不怕什麽。再則我對婆娘,無甚興趣,娶妻生子,由他去吧。”
景華見張泰說得十分認真,不由愣住了。他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真真正正要給他贖身,他一時間竟不知如何作答。
張泰見他遲遲不答,慌忙問道:“你可是不願意?”
“願意!我當然願意!”景華忽地嘶聲喊道,倒把張泰吓了一跳。只見景華白了一張臉,毫無血色,雙手更是抖個不停,嘴裏只喃喃念叨:“我可要出去了,我可終于要出去了……”
景華說了願意,張泰自是十分歡喜。他去找了鸨母,問了贖身銀錢,鸨母一開始開口一百兩。但這景華已事先教過張泰,張泰便照着景華教的說道:“你這倌人,已是二十歲年紀,身段也不似十四五歲少年柔軟了。況他也是個笨拙的,彈琴不會,唱曲不會,長的也不嬌柔。就是我看他順眼,有幾分喜歡。你這樣漫天要價,我拿不出這麽多銀子,贖不了,大家兩頭做空,何必呢?”
這說了半天,好歹減了二十五兩銀子。喜得張泰都找不着北了。
這隔日,張泰立即拿了銀子,又照景華吩咐,買了兩身粗布衣裳到南館,給景華換上。景華在這南館裏待這麽些年,也沒身平常衣裳,統統都是那些花花綠綠的。一換上粗布衣裳,倒把張泰看傻了,他怎麽就覺得景華怎麽看怎麽好看呢。
那鸨母見了換了粗布衣裳的景華,卻嗤笑道:“真不知哪裏來的傻村夫,竟被你這婊子給哄得棺材本都掏出來了!你一進來就不是個機靈的,如何磨練了這些年,反倒傻得更厲害了,找這麽一個窮光蛋,連衣裳也穿不了一件好的!”
景華理都沒理會鸨母。
三人一徑到了教坊司,按了手印,交了銀錢,拿了賣身契。
那教坊司裏的管事拿出籍冊,大筆一揮,把景華的名字劃掉,拖長音調念道:“陳——致——,今日——除去——妓籍——”
張泰剛知道景華本名,又聽見念道除去妓籍感到高興,扭頭去看景華,卻見景華白着一張臉,雙眼紅得吓人。
那神情,把張泰吓了一跳。那是苦透了的神情。
景華見張泰扭頭看他,便想擠出一絲笑,那笑到嘴邊卻化作難看之極的苦笑。
“我可,出來了。”景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