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榮、陳傑、李貴三人近日都覺着張泰有些怪,怪在哪裏,他們卻說不出來。直到有日,三人慣常眠花宿柳,清早從青樓裏出來,竟在坊裏遇見張泰,張泰恰巧從南館裏出來。那張泰從南館出來,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十分有情的樣子。站在門口送他,可不正是他們三人初次帶張泰去南館時陪張泰的那名小倌麽!
王榮低聲對其餘兩人說道:“我說這可糟了!張泰竟還記着這人,可不是動了情意?”另兩人有些不大相信,這怎麽能,一個年紀大、又沒什麽姿色的男妓!王榮道:“張泰是個老實人,指不定這小倌花言巧語哄騙住了他也是有可能的。他初次來這種地方,哪裏曉得歡場裏的人說話那是張口就來,一個字都信不得。”
其餘二人越想越覺得王榮說得有道理,但又不好就這麽沖上去問張泰,怕損了他面子。當下約好第二日治桌酒席,席間好好打聽打聽。
第二日三人各出了份子錢,提着酒菜上張泰家來,嚷着吃酒。張泰辭不過,早早關了鋪子,與他們在後處的房子裏吃酒。幾杯酒下肚,王榮故意道:“這樣幹吃酒有甚意思,不如大家一人說一個笑話,逗個樂子。”其餘兩人立刻附和。當下三人撿了些常見好玩的事說了,笑得前仰後合,張泰也跟着咧嘴笑。
輪到陳傑,陳傑說:“這些可有什麽不尋常的,都是些市井常聽的罷了,我給你們講件真正可笑之事。”衆人說好,陳傑便道:
“卻說我們這安城之中,有個大戶人家子弟,祖上太爺是朝廷裏做過大官的,到他父親這一代,在咱們安城做布匹生意,東大街好大一家門面,生意興隆,日進鬥金。他父親生了三個兒子,他排行最小,人都稱他林三公子。他是幺兒,自然得家中寵愛,兩個兄長,一個中舉做了官,一個接手家中生意,只他一個富貴散人,什麽事不用做,手裏銀子水般流出來,家裏也不吭一聲,只是由着他。”
“這樣一個富貴公子,每日裏閑着無事,鬥雞走狗,尋花問柳,在青樓裏包了一個粉頭,人叫她李蓮兒。這李蓮兒長得千嬌百媚,唱的好曲,說的甜言,一下把林三公子哄住了,金銀流水般往她身上倒,溫柔鄉裏又常許諾她,要把她迎進門娶回家中。李蓮兒看準了林家的錢財富貴,使出渾身解數,指天指地,賭咒發誓,嬌言軟語,濃情蜜意,把個林三公子勾得沒了魂魄,真回家說要把李蓮兒娶過門。這林家是什麽樣的人家,高門大戶,怎能容許李蓮兒這樣的人進門,當下林老爺把林三公子罵得狗血淋頭。這李蓮兒怎可善罷甘休,又是裝病又是撒嬌,使出各種手段,迷得林三公子颠三倒四,大鬧一場,非她不娶。這林老爺氣得半死,直接把他轟出門,揚言斷絕父子關系。”
“這林三公子被轟出家門,怕是覺得自己就像戲裏演的癡情公子,直奔李蓮兒那裏去。李蓮兒初時只當林老爺不過是一時氣憤,說出的戲言,只消過得幾天,還是得把林三公子哄回去,因此裝出一副嬌淚啼啼的樣,說要與林三公子相依為命。這林三公子自覺一對神仙眷侶,每日裏在青樓只顧喝酒吟詩,摟着美人嬉笑玩鬧。過得一月餘,青樓裏的媽媽着人去林家,要讨林三公子這一月來吃喝玩樂的酒錢,被一棍子轟了出來,這才醒悟,林家這是真要與林三公子斷絕關系!這林三公子雖是長得一表人才,可沒了他們家的銀子他就什麽也不是,被那媽媽轟出青樓。林三公子還求着李蓮兒顧念舊情呢,被李蓮兒一口唾沫唾到臉上,罵他是前世讨債的鬼,白睡了她一月餘!”
“這林三公子哪裏受得了這一口氣,便說他包了李蓮兒這一段日子來,給了她多少銀兩,多少衣服首飾,數不勝數,如何便是白嫖了她。李蓮兒跟她媽媽兩人,一人一句,直把林三公子罵得體無完膚。林三公子氣得氣血上湧,當下便往衙門去,敲鼓喊冤,要縣老爺給他個公道。如此種種,鬧了大半日,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只說院裏的粉頭翻臉無情,包粉頭的公子要追回嫖資,只把林家的臉面丢得一幹二淨,淪為一時笑談。”
陳傑說罷,其餘兩人便嘻嘻哈哈笑。
李貴道:“這事說來可笑,卻也不少見。我們那條街上還有個漢子,為了讨好院裏的粉頭,散盡家財,還把他家祖上留下的好大一所好屋子典押與我,只為換了銀子去贖那粉頭。那粉頭哄得他花光銀子,便一腳踢了他,轉身傍上別的爺。”
衆人嘻嘻哈哈道:“這院裏的婊子只認錢不認人,哄得多少好子弟散盡家財,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張泰在一旁聽着,只是吃酒,并不言語。
這三人把話旁敲側擊地說了,顧着張泰面子薄,也不點破,嘻嘻哈哈說笑了一回,也就散了。
張泰吃多了酒,有些頭昏腦漲。想起席間三人說的話,心裏紛紛亂亂、空空落落,沒個着地處,就想見景華。他坐了一會,撇下一桌殘席,起身出了門。
此時已入夜,街上店鋪俱已關門,獨獨勾欄之地燈火通明,正是開門做生意的熱鬧時。張泰進了南館,徑自往景華房裏走。那往常招呼他的龜公急忙上前攔住他,問道:“相公可是要找景華。”張泰點頭。龜公又說:“這會可不趕巧,景華房裏已有客了。要不相公我領你去別人那?咱們館裏的景煙也是慣會伺候人的,擔保把相公伺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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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泰停住腳步,腦子裏恰似木槌猛敲一下,沒聽清龜公接下去說了什麽。
他怎麽竟沒想到,景華還有別的客人。
那龜公一瞧張泰的臉色不好了,急忙招呼那喚景煙的小倌過來,對着張泰一通擔保,說這景煙如何如何會伺候人,。張泰擡眼瞧他,只覺這小倌滿臉慘白,笑一下,撲簌簌直掉粉,兩片嘴唇通紅,如小鬼吸血,怎麽看怎麽不順眼。登時心煩意亂,連連揮手。
張泰生得人高馬大,手臂肌肉虬結,繃得衣物似要裂開。那龜公如何敢趕他走,只怕張泰一掌便扇得他眼冒金星,就任他在那枯坐幹等,料他等不多時便自會走了。哪想這張泰也是個有耐心的,竟等了兩個時辰,南館裏人都散了,該回的回,不回的都摟着人進房逍遙快活去了,剩他一個坐大廳裏喝悶酒。
那龜公哈欠打了四五十下,忍不住過來說道:“相公,這客人今晚是待景華房裏不走了,您就別等了,要麽,我給您找個活好的?”
張泰一聽,把剩下的酒倒碗裏一口喝了,扔下酒錢起身就走。
回到家裏,張泰和衣倒頭就睡,躺了一個多時辰,毫無睡意。心裏百般滋味,翻江倒海,一言難盡。
第二日天色未暗,張泰便趕到南館,點名要景華接客。此時未入夜,南館裏一個客人也無,那張泰倒顯得突兀了。剛剛梳妝完畢的小倌們正懶散地東站西坐,皆悄悄打量張泰,只猜這人是急色鬼,捂了嘴偷笑。
張泰哪管這些,直奔景華房間。
那龜公說:“相公且房中稍等,待景華梳洗一番。酒菜這就給您端上。”
張泰進門,竟見景華還躺在床上,未曾起來。那龜公劈頭便罵:“這都何時了,客人都來了,還不起來伺候!昨夜接了個客人,便借口起不來,你當自己是金尊玉貴的公子少爺麽,賊短命的賤貨!”張泰見龜公越罵越難聽,急忙趕了他出去。
景華聽了辱罵,也不曾回得一句嘴,只是慢慢從床上起來了,說道:“張大哥且稍等。”言語裏不喜不怒,反叫張泰擔憂。
“那龜公甚是可惡,你何不告知這南館裏管事的,罰他一罰。”張泰道。
景華瞥了張泰一眼,冷笑了笑:“似我這等的,在這南館裏有何地位?年歲大了,身段又不好,接不到客人賺不到銀子,那可就比龜公還不如一百倍,告知管事,不過招一頓打罵。況且那龜公說得不錯,客人來了我竟還懶躺床上,只是罵我,不曾打,我還慶幸呢。”
張泰聽景華言語裏,不悲不喜,甚至冷然,心裏不知怎的,萬分難受。
那景華下了床,緩緩穿衣,行動似是不爽利。張泰這才瞧見他臉色慘白,唇無血色,忙問道:“你怎麽了,可是病了?病了就不要下床,好好躺着休息。”說着過去扶景華坐下,景華跌坐床上,嘆了口氣:“叫張大哥見笑了。”
張泰道:“我去給你請個大夫。”
景華擡手阻止他,道:“不用,我這是常見的,昨天運氣不好,接的客人要了我半條命。”
張泰愣了,景華見他神情,倒覺好笑,說道:“我今天精神不好,身上也痛,怕是伺候不了張大哥,張大哥還是換一個吧。”
景華身上本穿着亵衣,松松垮垮的,擡手間,便露出脖子胸膛。張泰一看,不得了,那脖子、胸膛滿布青紫痕跡。張泰脫口而出:“你這是怎麽回事?!”伸手一扯,亵衣被扯掉大半,露出一大片胸膛,盡皆傷痕,猙獰吓人,還有血痕撕裂!
景華臉色有些不好了,拉好衣服,冷冷道:“沒怎麽一回事,南館裏常見的,有何可驚訝,我又不是什麽金尊玉貴的人。”
張泰心裏似有利爪抓撓,疼得要淌出血來。這景華在南館裏過的是什麽日子,比他能想到的,還要糟糕萬倍。
這一夜,張泰腦袋裏始終昏昏然,就幹坐着,不去碰景華一下,卻也不走,就那麽坐着,看景華。景華被他看得惱了,問他作甚,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景華說什麽也不叫大夫,只說這種事在南館裏尋常見的,塗個藥,過些日子便好了,無緣無故請大夫,反被打罵一頓。張泰無奈,便要幫景華塗藥。景華說什麽也不肯,張泰又說讓他脫了衣服看看傷得如何,景華立時生了氣,不再同張泰說話。
張泰枯坐了一個多時辰,突然開口問道:“你可曾想過離開這裏?”
景華聽了,只覺利劍刺心,鮮血淋漓。
“我從進了這裏,每一日,每個時辰,無時無刻不想離開這裏。”景華咬牙切齒,“可我能嗎?客官行行好,別處去吧,我這渾身都疼,疼得只想死!”
這麽多年了,也不止張泰一個問他想過離開這裏嗎。他是人,又不是畜牲賤東西,怎會不想離開這裏!盡問這些廢話,濫施些沒用的好心,提醒他是個活得不如貓狗的下賤東西有何屁用!
景華再不肯開口同張泰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