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梁孺就是再不懂從軍征将的節制,也是分得清天軍,地軍的區別。他們大景帝國的将法兵制等級分明,地軍形同勤雜末等兵,行伍條件不好但是能夠保命,兩年役期滿了日後從商為儒入仕皆可,基本不會影響前途。
然而天軍,那是地地道道要行軍做仗,算是中士。比起上士剎武軍要好的就是不用沖在前線,危險性小上些。剎武軍從軍前都要簽署生死狀,一入行伍如踏入半個鬼門關,有去無回馬革裹屍者比比皆是,能争出個将軍朗将位列軍銜者寥寥無幾。
天軍從役五年,一般二十應伍,然而五年後當真能夠解甲歸田者也是幾乎沒有。多數人都會從軍十年之久,屆時就算歸鄉也已經到了而立中年,再重頭奮鬥家業難上加難,因而多數人還是會選擇行伍終老。當一輩子的天軍,至少比回歸市井一事無成做個無名小卒的好。
梁家上界入伍的是梁孺的表叔父,表叔父當年二十有三入征,行為天軍一員。跟着府軍将軍守疆護土八年之久,退伍以後回到梁家原打算娶妻生子做些良家買賣。
然而沙場征戰下來的人,即使是小卒小士也難免沾染鮮血,殺氣在身。從良為商不容于他人,最終還是選擇形單影只回歸軍營。梁孺只見過這個表叔父三面,印象不深,表叔父後來重新歸伍以後就鮮少再與家中聯系,慢慢地變得音訊全無。
梁斌見梁孺臉色發沉,心道不好。梁孺若是生了貪念,不願意入伍從征,那可不就白打了他的如意算盤。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祖奶奶恐怕做夢也想不到,她如今身邊的丫鬟翠翠,可是他梁斌安插過去的人。她老人家防着夫人,防着梁冀,獨獨忘記了他梁斌,不就是看不起他嗎?
梁斌暗暗握緊了拳頭,在梁家委曲求全這麽些年,這次非得讓這些瞧不起他的人看看,究竟梁家日後得聽誰的。
那日翠翠根本沒有先行回家,而且藏到暗處觀察梁老太太的一舉一動。梁老太太如何将梁家錦盒托付梁孺,又是如何對梁孺諸多交代,如何背地裏面評價他們三兄弟的,翠翠摸透得一清二楚,自然梁斌也知曉得一清二楚。
若不是梁家無情無義,也不會逼他暗下狠手,梁斌心裏頭含着一口氣,怎麽也咽不下去。這次,非得讓梁孺心甘情願按了這天軍手印不可。
“三弟。”梁斌聲色悲戚地喊了一聲,單手搭在梁孺的肩膀頭上。可是梁孺身材比他高了兩尺,梁斌做這個動作,此刻就好像被吊了起來,雙腳尖得不自覺地踮起來,說不出的滑稽。梁斌剛碰到梁孺肩頭的時候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無奈又不好中途太明顯得撤手,只能繼續這般僵着。
梁斌看着梁孺魁梧寬闊的後背,心中暗暗生了狠意。梁孺英勇神武,天資聰穎,為人又率性坦蕩,梁斌在氣勢上就輸了他一頭。而且近日還聽聞梁孺接連二三的交好運,先是拜了黑市賭王周權為師,再是又被鬼谷仙的栗無涯收了義子,一派黑白雙道舍他無水的氣勢。這個人不除掉,他梁斌在梁家将永無出頭之日。
“三弟,我知道你有顧慮,是因為方才那個姑娘嗎?”
梁斌說完,仔細地觀察梁孺的表情。只見他聽見提到宋貴貴的時候,眉頭微縮,下颚微擡,目光深遠凝視前方,梁斌便知他所猜正中。
“若是因為那個姑娘,三弟大可放心。今日大哥就給你立下誓言,你出門在外這些年,大哥定會将她當親妹妹般護着。你若想在離家之前娶她進門,日後在梁家大哥保證她過得衣食無憂,十指不沾陽春水。若是三弟另尋他想,大哥也會在暗地裏護着她,保證她不會受到什麽傷害。”
宋貴貴正是梁孺戳心窩子的心結。本來從軍兩年已經讓他難以啓齒,不知道怎麽開口叫人家姑娘平白無故等他兩年。這會兒,從了天軍,連生死都無定數,年限更是少說五年之久,梁孺的心亂得不能再亂了。一向泰然處之的他也感到了在命運面前的力不從心。
梁斌繼續試探:“方才那個姑娘我看三弟心向往之,不如我幫你向爹娘提及,也好正經找個媒人,擇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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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梁孺斷然打斷道。
若說明媒正娶,梁孺何嘗不想去可如今的情形是比預料中還要糟糕數倍,已經叫他措手不及。在這個時候盲目提親求娶,與痞氓無異,叫他如何可以做得到?
梁斌心裏掂量着,看來這個姑娘在三弟之中絕非泛泛之輩,已經重要到讓他這個行事向來果斷的弟弟舉步維艱的地步。當真是對她思量周密,恐怕既是放不下這個心尖人,又是擔心自己從軍生死不一,盲目嫁娶,付不起責任。
如此一來,正和了梁斌的心意。人怕被捉短,這麽多年了,他就是沒找到梁孺怕過什麽。這下可好,宋貴貴就是梁孺的軟脊梁。無論是這次從軍入征,還是日後的梁家大權,只要他手裏窩着宋貴貴這張底牌,就不怕打不贏這場勾心鬥角的權益之争。
梁斌見梁孺拿不定主意,心裏着急,繼續催問道:“三弟還有什麽顧慮?但說無妨,大哥能幫你解決的一定幫你解決。”
梁孺目光深邃,緊緊地盯着梁斌道:“為什麽爹從來沒有跟我提及此事?這件事關于我的性命前途,為何是大哥來此一趟,難道我的命都不值得爹娘親自相告了嗎?”
“這,這你就誤會爹了。”梁斌嘆了口氣:“實不相瞞,來此一行,哥哥我可是瞞着梁家上下擅自做主的。爹因為私相授受已經被奸人拿下了把柄,眼見就要被人告發。從軍征戶偷換兵級的罪名非同小可,一旦被坐實,三弟可知是什麽後果?”
什麽後果,梁孺自然知道。這便是公然和朝堂作對,下場抄家發放都是輕的,重則人頭落地。
梁孺緊抿雙唇,沉默不語,眉頭深鎖,雙拳暗暗緊握。
梁斌道:“爹明知後果嚴重,卻念三弟如今年歲尚幼,不足天軍征兵年紀,心存僥幸心态,覺得罪責難逃也不會重到傷了性命,但也做好了抄家的準備。大哥意外獲知此事,故而自私了一會,才私自來到這裏告訴你這件事。”
梁孺唇角輕啓:“爹,真的甘願為了我……?昨日歸家,他對此事只字不提,卻也是有心瞞住我了?”
梁孺回想昨日,和梁老爺之間交流不過只言片語,卻總感到他神情閃爍,似乎有意避開自己的目光。當夜他還未此事心裏郁悶,委屈爹對自己還是一如既往的疏遠見外,未曾想到其中還有如此隐情。
梁斌道:“爹的苦心,三弟還不知道。多年來,三弟經常沖撞于爹,祖奶奶多番相互,爹也不敢違逆祖奶奶的意願。但他怕長此以往嬌慣出你無法無天的個性,故而故意疏遠于你,好叫你受些磨練,能夠早日成熟穩重些。”
梁孺心裏聽着難受,問道:“這些,是爹告訴你的?”
“爹哪裏會告訴我這些。只是大哥畢竟是這梁府長子,對這個家的一切有責任也有義務要關懷一二。三弟近一年來都不常歸家,好多事情自然是不知道。這些,是大哥偷偷聽到爹跟娘說的,千真萬确。”
梁孺沒想到真相會是這樣。從前一直與梁老爺相處不來,父子倆說不到幾句話就要紅起臉來。以往他總覺得父親對他太過于苛責,從來是不茍言笑,不甚關懷,并且他看不慣父親對繼母的低眉順眼,看不慣父親行事中的好些優柔寡斷。
待到了眉山鎮,見過好些個別人父子之間天倫相處之樂,夜間自己獨自睡在眉山鎮的梁府之時,也曾偷偷嫉妒過別人,酸楚過,替自己委屈過。那種對父愛渴望一點點地在他心裏積攢起來,因而昨日回家看到爹還是如此冷淡地對他,梁孺是說不出的失望。
這會兒聽梁斌說了‘實情’,梁孺的心裏也不好受。原來是因為自己的一番年少輕狂,白白誤解了父親對他的苦心。
若不是梁斌今日告知,可不止是誤會了父親一說,重要的是給梁家帶去的災禍。
梁斌見時機成熟,再進一步游說:“三弟,大哥知道這樣說對你非常不公平。可能怎麽辦呢,你看你大哥這個身板,高不過六尺,連從軍要求都達不到。你二哥呢,自幼體弱,就是花花公子一個,叫他從軍入伍可不等于要了他的命。三弟,上界從征應的是表叔父,這界輪到我們家,可你看我們哥仨,也唯獨你可以争口氣,擔此大任。大哥……也是毫無辦法。”
梁斌說到動情之處,竟是屈膝有下跪之意。梁孺慌忙将他扶起,阻了他的下跪之勢:“大哥,你這是做什麽,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你可不要折煞了我,咱們兄弟有什麽不能好好說的,行此大禮做什麽。”
“三弟,就當大哥求你。為了梁家一家性命,一世榮寵,你就簽了這個狀子。日後真的從了天軍,三弟也莫怕,我們全家還會為你繼續上下疏通,不會讓你受委屈。現下,還是解了燃眉之急再說,你說是不是?”
梁斌拿出狀書,上頭‘天軍’二字深深地刺痛梁孺的眼睛,他咬了咬牙,手指微微顫抖,接了過來。
“需要按血手印。”梁斌提醒到。
桌子上不偏不倚地放了把短匕首,梁孺拿起來,正欲向掌心劃去。千鈞一發之際,梁斌的眼睛都要盯直了,卻又見他放下來匕首。
“這……三弟……”
梁斌臉色大變,深怕他反悔,立刻又感覺自己的神色變化太突兀,随即又做出一派關切之狀。
“此時非同小可,我想明日回家一趟,與爹娘當面交代清楚為好。”
“哎呀,”梁斌急道:“來不及了。三弟,說實話,那個奸人明日一早就會舉發爹,他事先已經在王師爺那邊備了頭案。若不是王師爺和大哥我有些私交,露了口風,我這也不能連夜如此着急趕過來見你。”
“明日?”
“是的,也可能更提前,也說不準,就算你現在回去,也來不及的。所以,還請三弟早做決定,大哥好找王師爺做後續打點,平了這個案子。”
梁孺點頭,拿起匕首毫不猶豫地朝左手心割去,血流而出,一個血手印赫然印了上去。
“哎呦。”梁斌見梁孺掌心血水直直冒出,連忙拿出一塊絹帕按了上去。
梁斌把那絹帕剛按上去就拿了下來,叫道:“不行啊,血太多,你看這帕子一下子就透了,怎麽辦。”
梁孺心笑大哥真是養尊處優的大公子,随便流點血就驚慌成這樣。還有他一個大男人竟是随身攜帶絹帕,而且那帕子看上去非比尋常,好像比尋常的大上些,也真是夠嗆。
“無妨的,”梁孺抽出手,不在乎地放下挽起的衣袖:“我劃得不深,一會兒自然會好的。”
梁斌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連連點頭:“那就好的,那就好的。”
“哦,對了。”梁孺想起一事問道:“關于我從軍一事,祖奶奶她?”
梁斌立刻接話:“你放心,我們全家都瞞着她,她不知道,她只當你從的是地軍。”
梁孺默然點頭:“那就好,不要讓她知道。祖奶奶年歲大了,不能讓她為了我擔心受怕,出什麽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