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和親
“綏兒,為父問你,我若責罵她一頓,祁浔能抓回來麽?”
魏綏思搖頭,卻道,“可是父親平日禦下甚嚴,怎偏對唐窈網開一面?”
魏衡從座上起身,拂了拂玄色衣衫,神色平寧,“綏兒,馭人之道,因人而異。我平日裏責罰其他犯錯的屬下,是為讓他們懼于刑責,從而竭力辦事。唐窈此人則不然。看着清冷剛硬,實則至情至性。對于這樣的人,不可以強威迫之,而要以深恩縛之。這世上,最難把握的就是人心,但用起來最得手的,也是人心。況且,她該受的罰依然要受,心裏卻是要感念我的。”
“兒子明白了。”
魏衡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擡步欲往裏間去。
“父親。”
魏衡停下腳步,轉頭看他。
“父親馭人有道,如今權柄亦在手中。為何不……”,魏綏思深吸了口氣,哪怕知道回答依舊不會變,卻還是壯着膽子說了出來,“不試試那個位置?”
“綏兒!慎言!”
魏衡呵道,一向平靜的臉色染上了愠色,胸膛也有些起伏,竟動了好大的怒氣。
魏綏思只好俯首認錯。魏衡這才作罷,繼續往裏間走去。
魏綏思看着父親高大挺拔的背影,卻是憂思難抑,心裏嘆道。
父親,你沒這樣想過。可是那小皇帝便不會這樣想麽?
是不是這世上再聰慧的人,若成了當局者,依然會迷亂不清。
***
“阿姐你來啦!”
正在屋裏吃着冰果子的唐瑜剛見到唐窈便,便放下果子,蹦蹦跳跳地往唐窈懷裏拱,她身着一身嫩黃色衣裙,年方十四,像只歡欣雀躍的小黃鹂。
她抱住唐窈,在她身後将頭探來探去,“咦,阿姐怎麽沒給瑜兒帶糖人兒?”
唐窈故作嗔色,在她額頭上輕彈了一下,眼中卻是藏不住的笑意和寵溺,整個人柔和起來,“到底是想阿姐還是想糖人兒啊?”
“當然是想阿姐啦。”唐瑜笑嘻嘻地挽着唐窈的胳膊,撒嬌道。
唐瑜在府中頗得魏衡寵溺,這些年過得也十分順意安穩,因此性子頗為活潑,與唐窈不同。
“阿姐這次忘了,下次給瑜兒補上。”
“哼,阿姐不喜歡瑜兒了,隔這麽久才來看瑜兒,還忘了瑜兒的糖人兒。一會兒告訴義父,讓他給瑜兒帶!”唐瑜皺了皺鼻子,故意嗔道。
“你個沒良心的小丫頭”,唐窈将粘在身上的唐瑜扯了下來,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快告訴阿姐,最近都在做什麽?”
“嗯……義父這些日子寫了字帖教瑜兒練字,還有前些日子義父見瑜兒愛吃桑葚,便找人在園子裏辟了地方,說來年要栽些桑樹,對了,昨日義父帶着瑜兒捉鳴蟬……”
“你瞧你,找口閉口全是你義父。你義父公務繁忙,他寵溺你,你也要懂得體諒才對。”
“知道啦,瑜兒有分寸噠。”
唐窈笑着搖了搖頭,卻知道她過的不錯,便也就安心了。
兩人說說笑笑了一陣子,唐窈便離開了。唐窈離開不久,原本欲提筆練字的唐瑜突然轉頭朝空蕩蕩的門口笑着,脆生生地喊道,“義父!”
魏衡從門外擡步進來,笑道,“瑜兒怎麽知道是義父?”
“義父身上每每帶着竹葉混着檀香的味道,站在門口,風一吹,瑜兒便聞到了。”說話間唐瑜便跑到魏衡跟前,笑嘻嘻地随意行了一禮。
“小機靈鬼,義父本想看看你練字有沒有偷懶,反被你發現了。和你阿姐聊的開心麽?”
“開心啊,義父你日後少給阿姐點兒事做,她總是來去匆匆的。”
“好,知道了。下次義父讓她多留些時候。”
***
唐窈受完刑罰,走出了刑室,臉上瞧不出什麽情緒,行走間與平日裏并無二致。若不是那還微顫的肩頭,仿佛她真的是個鋼筋鐵骨的人一般。
“大人,”秦訊跟在後面,見她背上的衣衫已隐隐透着血跡,實在不忍心,“卑職叫個丫鬟給大人上藥。”
“不必。秦訊,做好自己的事。”
唐窈連步子都未頓,一路回了署衙內的屋子。
進了屋裏,她才陡然松弛了下來,忍不住蹙眉捂住肩頭。她取了瓶金創藥,将一塊巾子咬在口中,勉強扯下衣服,朝後背撒去。待粗略地上完了藥,額間已是大汗淋漓。
她不敢在外人面前漏出絲毫軟弱。她年紀尚輕,無數的人盯着她的位置。她要守住,她要撐着,再不能輸,再不能錯。
因為,她有要守護的人,有必須要走下去的路。
與祁浔的這一局,她敗的徹底。若有來日,必一雪前恥。
***
其後的一年,北奕軍隊靠着骁勇善戰的沈老将軍和祁浔分布在南淵各處細作傳回的情報,一直勝多敗少。第二年深秋,北奕軍隊連奪十五城,直逼屏山關,郢都岌岌可危。
南淵皇帝派使臣求和,割了一大片國土作為誠意,且願意以南淵頤華長公主和親。北奕朝堂上展開了激烈的争吵。以三皇子祁洛為首一黨主張休養生息,接受南淵求和,以二皇子祁浔一黨力主一鼓作氣,一戰到底,奪取郢都。最終北奕皇帝一錘定音,接受求和,并依了皇後早前的提議,讓尚未婚配的祁浔迎娶南淵公主,祁浔于朝上提出要讓南淵司密署副使唐窈為側妃随嫁,皇帝首肯。
***
深秋的桓王府,晴華正好,秋光煦暖。
祁浔一身墨色衣袍坐在案後,手捧着一本書卷,凝神細讀着。博山爐內白煙升騰,映着案後那幅丹青,青墨染就的山頂上立着巍峨的廟宇,一旁是草書的四字“春山可望”,筆走龍蛇,磅礴大氣,是清源寺主持慧悟法師所作,千金不可得。
此時,懷淩進來禀告:“殿下,沈世子來……”
“哎呀,懷淩,小爺我來也用得着禀報?”沈弗瞻搖着把折扇面帶春風地走了進來,眼含桃花,眉若遠山,生的風流好看。
祁浔頭都未擡,只從案邊的盤子裏拿了顆梨子,循聲直直朝沈弗瞻擲去。
眼見梨子直朝面門而來,沈弗瞻一伸手便輕巧捏在了手裏,“嘿嘿,打不着。”,說着便朝嫩綠的梨子上咬了一大口。
頓時牙齒打顫,眼淚都快酸出來了,“嘶,方渙,你這梨也忒酸了,你如今過得這般寒碜?”
祁浔放下書卷,眯眼冷笑道,“知道你要來,特意為你備的。”
沈弗瞻這才明白被戲耍了一番,剜了祁浔好幾眼,想到今日還有事相問,才磨了磨牙槽,暫且忍了下來,沈弗瞻經常在祁浔這裏吃癟,早就養成了極好的耐性。
他走到書案邊極為熟絡自然地坐了一角,翹起二郎腿來,搖扇問道,“聽說你今日朝上特意向陛下求了門親?怎麽,都兩年了,還對人家姑娘念念不忘?”
“我一向記仇,你不知道?”祁浔仰身朝後靠着椅上,食指屈起輕輕扣着,帶着寒意的眸光在沈弗瞻屁股上掃了掃,一語雙關,威脅意味十足。
祁浔曾在南淵潛伏日久,私下裏并不習慣用尊稱。
沈弗瞻看着祁浔嘴角那絲陰冷清淺的笑意,忙打了個寒顫,從案上跳了下來。
慘痛的經歷告訴他,祁浔只要露出這樣的笑意,心裏就在盤算着壞主意。
“你記仇我倒是知道的。不過以我對你的了解,你一般有仇當場就報了,就算報不了,也絕等不了兩年。”
祁浔嗤笑一聲,不置可否,“你今日來找我便是為了這事麽?”
沈瞻弗這才想起來自己今日來是有正事要問,光顧着八卦了,思及今日來的目的,沈瞻弗帶了些怒氣,“你父皇究竟在想什麽!我爹在前線好不容易打到屏山關,為何要答應求和!你原本不還力争要把仗打下去麽!怎麽今日你父皇一發話,你就沒聲了?窩在這兒看什麽破書!”
沈瞻弗的怒氣似在祁浔的意料之中,他仍舊淡漠着神情,“我問你,老三為何力主答應求和?”
沈瞻弗不耐,白了兩眼,氣哼哼道,“呵,無非就是怕真打下來了,我爹功勞更甚,而我沈家又是你的人,怕你功高增勢呗!那些個鼠目寸光的東西!整日就想着這些權術算計!”
“那沈老将軍為何要把你留在陵都,不讓你上戰場?”
聽到這句,沈弗瞻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心中躁郁更甚,扇子也滅火似地搖着,“那老頭子面上說我這三腳貓的功夫,上了戰場也是給敵軍添人頭,就別去給他丢臉了。”,言罷,他合扇敲了下案面,低聲道,“不過我也不傻,他無非是想着他帶着重兵出去打仗,把我留下來,讓你父皇安心罷了。”
“你既明白,還問什麽呢?”祁浔斂眉正色看他,目有深意。
沈弗瞻本就聰慧靈光,順着他的話想了想,随及便明白了,無論皇帝為何答應求和,此時的祁浔都不好再出面駁斥,否則就添人話柄,若被祁洛一黨添油加醋地說上一說,只怕還會連累到他爹。沈瞻弗嘆了口氣,蔫了蔫,“難道咱們就這麽順從了?不打了?”
“你以為我為何要唐窈也一起跟着和親?”
沈弗瞻皺眉思忖了片刻終是搖了搖頭,這兩件事上的關聯,他琢磨不明白。祁浔見狀提點道:
“若你是唐窈,你會怎麽辦?”
“跑啊!我傻呀,之前把你折磨成那個樣子,如今若乖乖來了,還不是羊入虎口,落到你這麽一個心狠手辣的人手裏,啧啧……”沈瞻弗想象着那場面,哀婉地搖頭嘆道,心中為那姑娘捏了把汗。忽而轉念一想便明白了,撫掌道,“哦!我知道了!唐窈一跑,那麽咱們就能以南淵誠意不足出爾反爾為由頭,反對求和,這仗就能續打下去了。”
衆人都以為桓王祁浔是為兩年前那場刑供報仇雪恨,因此才找了個好聽的由頭,逼南淵把唐窈送來,折磨出氣,卻未想到,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和親公主自然也是不想來的,不過她一個養在深閨的公主,怕是逃不了,但唐窈呢,以她的本事想逃走并非難事。
“還不算太笨。”祁浔重新拿起書卷,已是送客的架勢。
“不過要是她一根筋不想跑,或是沒跑成呢?”
“盡人事聽天命,如今這仗打與不打,不是我能決定的了。”話至此處,祁浔想起了那唐窈那映在火把前張狂明豔的臉,噙了一抹冷笑,眸中也寒了寒,“不過,她跑有跑的用處,她不跑嘛,也有不跑的用處。”
作者有話要說: 祁浔,字方渙,取自《詩經·溱洧》中一句“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方渙有冰雪初融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