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驚耗
唐窈也顧不得這瓢潑的大雨,連披在身上的外衣都沒心思穿就快步頂着風雨往地牢趕去。
一道金黃的閃電撕開了天邊的黑幕,雨水像從那道大口子漏出來一般潮人間傾瀉而下。逆人而來的風雨打在唐窈臉上,刺痛迷眼,唐窈往面上抹了一把,腳下的步風未緩。
不知是因為奔波還是因為驚怒,唐窈的胸腔內劇烈地跳動着。她腦海中浮光掠影般地思慮着這其間的前因後果,卻仍想不到究竟是哪裏出了纰漏。
祁浔真的死了嗎?
怎麽會這樣?
如若真出了這樣大的纰漏失職,她該如何向師父交待?
這麽大的一條魚,就這麽白白浪費掉了麽?
***
趙熙正焦急無措地在刑室裏來回踱着,一擡眼,就看見了渾身濕透的唐窈洶湧而來。
秀眉蹙着,她濕透的烏發未來得及绾,只随意披在瘦削柔美的肩頭。雨水自烏黑的鬓發間滴下,順着修長雪白的脖頸蜿蜒至那露出些許的勻稱鎖骨。她面上淌着水珠,鼻翼間還沁着些薄汗,像清水漾過的芙蓉。唐窈從不施粉黛,今日頰上因一路急奔染了層若有若無的紅暈,清冷間添了絲媚色。那身淺紫色袍衫松散淩亂地穿在身上,因過了雨水,紫色愈深,緊緊貼在肌膚之上,勾勒出如峰如巒的曼妙身姿,行走間,若隐若現。因急促奔忙,那峰巒處似帶着些起伏。
趙熙忍不住滾動了下喉結,可到底理智更勝一籌。今日的唐窈通身的清冷寒涼也掩不住面上的愠色。
他忙躬身向前迎接,“大人怎麽冒雨……”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唐窈的手勢制止住了,她扭頭蹙眉問道,“怎麽死的?”
“回禀大人,方才找仵作驗過了,心口處被射入了一根銀針而斃命。”趙熙忙應道。
“什麽時候的事!你們是做什麽吃的!”
這一句呵斥,吓得趙熙膝蓋發軟,話都說的不連貫了,“屬……屬下也不知道。大人今日說不必再……再審了,屬下今夜便在一旁的值間睡了,也是聽了消息才……才……”
唐窈并無耐心聽她結巴完,擡首厲色環視一番問道:“是誰最先發現的?”
一個獄卒出列道:“禀大人,今夜我們幾個多番巡邏到此處,覺得人有些不對勁,一反常日,整個人塌沉得厲害,一動不動。便來此探看,誰知竟發現他沒了鼻息,這才立刻通知了諸位大人。”
唐窈皺眉掃了掃他身旁的兩個獄卒,他們也點頭表示認可。再傳喚了另外幾組侍衛表示的确也看到了這景象,不過沒有多想探看。唐窈不禁細細思量起來。
這地牢裏巡邏的獄卒日常有幾百人,三人一組,來回察看。今日即便一些獄卒得了她暗中的命令佯作犯困躲懶之人,給劫獄者契機,可剩下的獄卒極有規律地交替換班,衆目睽睽之下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将那銀針射了進去,還如此精準。
唐窈走到祁浔屍體旁蹲身查驗起來,此刻的祁浔臉色慘白,一絲血色也無,衣衫褴褛地被放在潮濕的地上,精壯堅實的胸膛處的确有個針眼般大小的紅點。□□的雙腳還帶着因受刑被釘出的血洞,血已幹涸發黑。
她不放心地探了探鼻息,果真一絲氣息也無。再去碰身體,已有些僵硬,沒有多少熱氣。
“仵作呢?過來回話。”
那年老仵作見唐窈傳喚,忙上前行禮,“大人。”
唐窈立起身來,問道:“何時死的?”
“回大人,應是子時,應有兩個多時辰了。是銀針刺入心口所致。”
“銀針呢?”
忙有人将銀針呈上,唐窈就着火光看了看,又放在鼻下嗅了嗅,并未發現有什麽異樣。
她喚來了躲在暗中的侍衛。今夜他們本就被安排在刑室周圍的暗處,只等營救的人一到,立刻合圍包抄。
“你們可有發現異樣?”
“回大人,并無。我等不敢太過靠近,怕被覺出異樣,所以沒有死盯着人。”
這麽多雙眼睛,這麽多只耳朵,竟然毫無察覺。
那便只能是內應了。
想到這裏,唐窈心火升騰,忍不住忍不住握拳捶向了刑架。
可惡!竟沒有想到司密署也被人安插了細作。
她怎麽沒想到,暗處窸動的人,可能不是祁浔的人。今夜看來,更有可能是北奕的皇後三皇子一黨按耐不住了,非要取其性命。今夜防範松散,竟給了他們機會!
“給我查!今夜之內!務必把所有來過地牢的人通通查一遍!當值的!巡邏的!一個都不能放過!就算把這地牢翻過來!也要揪出細作!”
祁浔是死了,但那細作未嘗不是另一個出口!這司密署真是要清一清了!
秦訊帶着一幹侍衛忙領命去做。巡邏的獄卒也退了出去,等待着查驗。
人一走刑室倒是有些空蕩,怒火後的寂靜針落可聞,等在一旁的趙熙咽了口唾沫,脊背生寒。
氣氛壓抑得他難受,便就找了話頭:“大人,這屍體……”
唐窈看向躺在地上的祁浔,無端生出些悲憫。按照慣例這些屍體都是直接往亂葬崗一扔的。今日她同祁浔說的許多話都是假的,可唯有一句,她一個旁觀者都忍不住為他憤恨唏噓,這句卻是真的。
誠然,祁浔作為一個不肯吐露分毫的犯人站在了她的對立面,因此她才拿話刺他,誅他的心,希望他有所動搖,這是她的職責所在。可剝離了這些,私心裏她是為他不忿的。祁浔為他母後和弟弟經營了那麽多年,如今他們卻這般急不可耐地來殺死他。而即使這般,他也不願吐露名單,铮铮鐵骨,赤忱熱血,讓人敬佩。
“用席子裹了,找個山頭葬了吧。”
唐窈傷神地按了按額角,躁郁難耐,更覺這地牢憋悶濕熱,索性出了刑室,準備到地牢外透透氣。
一個等在刑室外的侍衛走到她面前,捧着衣物。
“大人,秦大人方才吩咐屬下給大人拿的幹淨衣衫。大人找個值房換下吧。”
唐窈用目光掃了掃,是一身淡藍色袍衫,上面還有一支式樣簡單的玉簪。
倒是有心了。
唐窈只拿過玉簪将長發松松绾起,便朝外走去。
“衣物就算了。”
她本就要去外面透透氣,何必再濕一套。
出了地牢,唐窈孤身一人走到雨中,仰首閉目任由滑涼的雨水打在臉上,貪婪地吸吮了幾口只屬于盛夏大雨混着草香和土腥的氣息,內心那團躁郁才壓下了幾分。
耳邊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唐窈偏頭去看,只見是兩個獄卒擡着裹上了草席的祁浔屍體朝外頭走去。窄短的席子不足以蔽體,他帶着血污的赤足裸露在外,任由冰涼的雨墜打着。
唐窈覺得有些刺目。
她實非心慈憫人之輩,但她仍覺得很悲涼。抛去兩人身份的對立,他覺得祁浔不該有此下場。
這不公平。
哪怕她清楚地知道,即便他今日不死,也會死在司密署的酷刑之下,卻也難免牽情動念,意有難平。
哪怕她也是逼死他的一個幫兇,但這世上哪有那麽多的黑白分明,更多的是身不由己,是在位謀政。
他是敵國細作,她則是南淵官員,本就是天生的敵人。
唐窈深吸了一口氣,将這些雜念從腦海中驅除揮散掉。當務之急,她要集中精力去想想如何亡羊補牢,處理好接下來的事。
她再次閉上雙目,腦海中一幕幕回想着今日所發生之事,将千絲萬縷的線索勾連起來。
盛夏的雨夜并不寧靜。她的耳畔是清晰急促的暴雨襲地之音,溝渠處聒噪吵鬧的蛙鳴,混着雜亂無章的蟲音,以及隐在其中即遠即近的杜鵑布谷聲。
唐窈在喧鬧中極盡思緒,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麽一閃而過的線索,總覺得今夜的事透着古怪,想要去撥開雲霧去抓攫,卻什麽都握不住。
究竟是誰安插了細作在這司密署中?
這個人能否抓到?若抓到了她又如何順藤摸瓜地去利用呢?
想要置祁浔死地的,真的是北奕皇後麽?山高水遠,她如何将手伸進司密署的?
***
走在前面的獄卒啐了一口,正一邊爬着山路,一邊與後面的高個兒獄卒發着牢騷。
“大雨的天!真是倒黴!來爬山埋死人!那趙胖子毛病真多!明早埋怎麽了!說什麽在他值房旁躺着個死人晦氣!呵,反正都是在地牢裏,有什麽個講究!”
“唉,你省點兒力氣吧,快到地方了。誰讓他是咱們頭兒呢!”
“他就在咱們面前作威作福,你沒看他在副使大人面前,大氣都不敢喘一聲,那骨頭軟的哦。”
“你小心被他聽到,回頭給你穿小鞋!咱們又是剛來的,自然要被欺負,熬一熬吧。”
“哈,這山上就是些孤魂野鬼,誰去告訴他!”他自己這般說着還當真吓着了,這山腰處埋的死人多,陰氣的很。
他猛地轉頭,“要不放這兒算了,荒山野嶺的誰知道埋沒埋?早點兒弄完早點兒回去睡覺!”
那大個兒也是累的慌了,卻仍有些膽小,“我瞧着這雨勢見小,咱們多少挖個坑,小心他真成孤魂野鬼來纏着你!”
“呸呸呸!”他人忙啐了幾下,卻覺得他說的也有理,“就在這兒挖吧,能沒過人就行!”說着,兩人動手幹了起來。
***
唐窈一時想的入神,再回過神來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了,這才發現雨已經很小了,是随風而動的細絲。
“大人,細作查出來了。”秦訊禀告道,見唐窈一身濕漉,關切道,“大人莫着了涼。”
唐窈一邊往地牢裏趕,一邊問道:“人抓到了?”
“沒,早就跑了。據說是今夜子時巡邏之後謊稱鬧肚子去了茅房,之後就再也沒出現過了!方才一一排查了才發現的。”
“可惡!”
“大人,這最要緊的,是這人在咱們司密署都有一年有餘,竟然蟄伏了這麽久!平日裏沒有任何異動!”
“你說什麽!一年多?!”唐窈停下步子轉頭看他,心裏猛然一沉。
不對!
全都錯了!
那北奕皇後再怎麽神機妙算,怎會一年前就安排好人!
而祁浔又是一年多前來到南淵的……唐窈猛然想到那絲不對勁在哪裏!
杜鵑鳥多在春末夏初,現下已然夏深,況且暴雨雷鳴的,哪裏來的杜鵑叫!
再想想那幾聲“布谷”叫正是祁浔屍體被擡出之時,分明是暗號!
她緊緊攥住秦訊的袖子,急問道,“屍體埋在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