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傅紅雪睜開眼睛的一剎那,覺得自己渾身酸痛,胸口也隐隐作疼。他不知自己怎麽了,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他茫然地在床上又躺了一回兒,雖然身體還是酸軟無力,但是他卻掙紮着坐了起來。
他餓了。
是個人都會餓,何況他已經兩日兩夜沒吃過飯了。
扶着床沿,傅紅雪勉強穩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左腳先邁出一步,然後右腿才緩慢的拖過去。等他挪到門口的時候,身上已掙出一層薄汗。本就沒有血色的臉更是蒼白到幾近透明。
修長地手指緊緊扣着門框,微微喘了幾口氣,他這才慢慢拉開破舊的木門。
一陣略帶涼意的秋風吹過讓靠在門邊兒的人不禁瑟縮了一下。偶爾幾片殘葉,随着秋風在空中翻轉幾下,又緩緩飄落在地上。
門外的院子裏擺着一張老舊的木桌,一人坐在桌邊,正自斟自飲。聽見開門的聲音,他這才扭頭看向傅紅雪的方向,臉上帶着淡淡地笑意。
溫暖又親切。
傅紅雪并不認識這個人。
但他竟似被這樣的笑容感染,也沖那人微微一笑,帶着一絲生澀及幾分不自然,卻又是那麽的純淨美好。
這是他第二次見傅紅雪笑,卻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葉開這樣想着,目光貪婪地停留在少年蒼白的臉上想要多看幾眼,卻又覺得那笑容有些刺眼似的微微垂下了眼眸。
鼻腔有些酸澀,攥着酒杯的手卻握的更緊了。
“你有吃的東西麽?我餓了。”
葉開擡眸,看着倚門而立的傅紅雪,他才從病魔中掙脫出來,整個人看上去虛弱又憔悴。一身黑衣,更襯的他臉色蒼白透明,露在衣袖外的手指修長纖細,骨節分明;手背上青紫色的血管也顯爾易見。若不是他用力扣着門框,也許下一刻會倒下去也不一定。
任何人都看得出,這個人很虛弱,他需要力量,而讓人擁有力量的東西,首先就是填飽肚子。
傅紅雪臉上還殘留着淡淡地笑意,這使得他終日猶如寒冰的臉不再顯得那麽冷漠,葉開竟一時看的癡了,直到傅紅雪再次出聲詢問他才反應過來。壓抑着心底莫名的激動,他無聲地嘆息着,随即指着桌子上擱着的一個瓦罐,笑道:“這裏有粥。”
“你醒的可正是時候,這粥還熱着。”
傅紅雪聽有東西吃,瞬間雙眼發亮,連虛弱的身子也似有了力氣一般,剛剛還佝偻的身體站得筆直,視線緊緊盯着粥罐,猛吞口水,竟像是餓了很久的難民。
人最幸福的時刻莫過于饑餓難耐的時候正好有東西可吃。
所以傅紅雪此時真的很開心。
葉開臉上的笑意更深了,端起手上的酒一飲而盡,目光卻始終停留在傅紅雪身上。
以前,他的視線也是一直追随着傅紅雪,只是傅紅雪留給他的不是離去時的背影就是無盡的冷漠。
現在,他終于能和傅紅雪正面相對,毫無芥蒂地相處,他又怎能不笑?
可能傅紅雪是真的餓了,瞬也不瞬地盯着粥罐,連眼神都比平常亮了許多,這讓葉開想到了自己養的那條名叫“開心”的小狼狗。每次他拿食物去給開心的時候,開心都是搖着尾巴兩眼放光。
葉開暗自覺得好笑,此時的傅紅雪大概和開心想吃東西的時候差不多。想象着若是傅紅雪也長出尾巴,并向他歡喜地搖動的樣子,葉開不禁一掃之前沉郁的心情,輕笑出聲。
顯是傅紅雪想急着吃到東西沒有注意腳下,抑或他忘記自己腳有殘疾的事,只見他才剛邁出左腳,正要跨出右腿的時候,卻被寸許高的門檻絆住,身子毫無意外地向前跌去,他下意識地閉上眼睛,準備撲向大地的懷抱。
預期的疼痛并沒有傳來,他跌進了一個溫暖的胸膛。
葉開在千鈞一發之際,從三米開外的桌邊,一閃身來門前,接住了傅紅雪的身子。沒有人看見他是怎麽做的,那動作太快,太快,也就眨眼的工夫。
傅紅雪睜開眼睛的時候,也覺得不可思議。但是他卻沒有問,不知怎的,他就是覺得眼前的這個人,有這種能力。
他的耳朵迅速染上了一抹微紅,這麽大個人了還摔跤,而且還是為了吃的,傅紅雪覺得很不好意思。
他沒有說話,任由葉開把他扶到桌邊坐下。握着他胳膊的大掌,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的溫度,也是溫暖而幹燥的,如同他的人一樣。
葉開還是在喝酒,傅紅雪在吃粥。
他的左手垂在身體的一側,右手拿着勺子,慢慢地一口一口喝着,完全沒了剛才急切的樣子。
葉開想起了初見傅紅雪時的場景,那時的他也同此刻一樣,雖吃着不同的食物,但動作和習慣卻依舊未變。
仿佛剛剛那個為了吃東西而差點跌倒的傅紅雪只是他的錯覺。
等傅紅雪覺得自己終于吃飽了,這才擡起頭,看着對面一直面帶微笑地人,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葉開。”
仿佛怕他不懂,那人又笑着加了一句:“樹葉的葉,開心的開。”
“哦。”傅紅雪點點頭,又問:“那你認識我麽,我叫什麽名字?”
葉開大感詫異:“怎麽,你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麽?”
聞言傅紅雪只是皺眉輕輕搖了搖頭,表情看上去有些疑惑與無助。
葉開略微沉思了一會兒,轉念間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卻不急着喝下去,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杯沿,半晌才緩緩開口道:“嗯,我認識你。”
“你叫,傅紅雪!”
“傅-紅-雪?”
傅紅雪跟着重複了一遍,又偏頭想了想,這是自己的名字麽,為什麽他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還是想不起來……”傅紅雪無奈地搖了搖頭,也不打算繼續想下去,反正叫什麽都無所謂,只是一個稱呼而已。
“不過我覺得這個名字倒是挺好聽的,紅雪……紅雪……”他喃喃地念叨着這兩個字,過了一會兒才問葉開道:“這名字有什麽含義麽?”
葉開聞言,端着酒杯酒的手頓了一頓,微垂的眸子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對面人的反應,只見少年蒼白的臉上除了單純的疑惑外并沒有其它表情。
這并不像是他認識的傅紅雪。難道病了一場他連自己是誰都忘了麽?
葉開說不上是難過還是高興,壓下差點脫口而出的嘆息,略一沉吟,他這才柔聲開口,語氣暗暗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道:“我只知你叫傅紅雪……”
“至于這名字有什麽含義我便不得而知了。”
“哦……”傅紅雪點了點頭,接着問道:“那我們是什麽關系啊?”
“……”
葉開覺得這個問題真不好回答。
要說他們是朋友?那也只是葉開單方面一廂情願地這樣認為,傅紅雪可從來沒有把他當作朋友看待。
就算在邊城時,傅紅雪數次遭別人暗算,若不是葉開及時施救,他可能已經死好幾回了。
饒是如此,傅紅雪依舊不願做他葉開的朋友。
在李馬虎的雜貨店,葉開第二次在千鈞一發之際打掉李馬虎暗算傅紅雪的毒針時,他曾問過傅紅雪:我們不是朋友?
傅紅雪說:不是!
他一臉冷漠地對葉開道:我沒有朋友!以後永遠不要再來救我,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我們本來就完全沒有關系,你就算死在我面前,我也絕不會救你。
言下之意,就算是死傅紅雪也不願讓葉開救他。
如此決絕的話,葉開又能說什麽?
他也只有苦笑罷了。
若說他們是親人?從傅紅雪出生有記憶以來,他的親人也只有一個,那就是讓他時刻不忘報仇的母親。
雖然葉開和他之間的确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說是親人亦不為過,但是葉開明白,以前的傅紅雪,眼裏有的只是仇恨,親情友情對他來說都不及報仇重要。
何況,當他知道唯一的親人并不是他的親生母親之後那種絕望而又痛楚的心情。
葉開知道,這一生傅紅雪都不可能拿任何人當親人看待了。
特別是他——葉開。
但是,此時的傅紅雪卻已經完全記不起以前的事。
他是真的失憶了。
起初葉開還不是太相信。
畢竟他所認識的傅紅雪雖然一直活的壓抑而痛苦,孤單又寂寞,但是他展現在人前的倔強與強硬卻是別人永遠也打不倒的。
至少葉開就絕對想象不到像傅紅雪這樣的人,竟然會在短短幾天時間忘記所有的前塵往事……
他還記得傅紅雪離開時說的話。
“我不恨你,從今以後我也不會恨任何人。”
那一刻,葉開相信傅紅雪是真正的放下了所有的仇恨。
也許,随着仇恨一起“放下”的,還有傅紅雪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唉……果真如此麽!
忘記一切,對傅紅雪來說或許是件幸事,但是我呢,竟然連我也要一并抹去麽?曾經那樣恣意地追随他的步伐,一起經歷同他一樣的仇恨與悲傷,甚至還有那未曾說出口的感情……
葉開這樣想着,卻不由地生出些許落寞之意,明明還在笑着,然而苦澀的滋味卻漸漸彌漫在心頭。
連帶着呼吸都有些窒悶起來。
他的拇指下意識地摩挲着酒杯杯沿,整個人顯的有些漫不經心。
傅紅雪等了半晌也沒聽到對面人回答,忍不住擡手在葉開眼前揮了揮:“喂,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是你救了我,那我們之前就認識麽?”
葉開看着對面似全完變了一個人的傅紅雪,也只得收起心裏淡淡地失落,打起精神抿唇一笑,莞爾道:“不僅認識,我們之間的關系還不一斑!”
傅紅雪并不是很明白葉開口中的“不一般”究竟是何意。
“我們以前是朋友麽?”
傅紅雪之所以這樣問,只是因為他單純覺得兩人姓氏不同,是親人的可能性亦不大。
他想,也不可能是仇人。
就算他沒有了以前的記憶,但他依舊感覺的出葉開對他沒有惡意,況且葉開給他的感覺很溫暖舒服,他不覺得這樣的一個人會心中懷有仇恨。
葉開笑道:“嗯,比朋友還要特殊的關系!”
傅紅雪搖頭,表示不懂。
葉開看着傅紅雪微鄒的眉頭,自然而然地擡手撫了上去,好像這動作他已暗中做了好多次一樣。凝視着傅紅雪的眼睛,葉開溫柔地說道:“你現在身體虛弱還失憶,有好多事我說了你可能也想不明白,等以後慢慢你就知道了。”
聽葉開這樣說,傅紅雪顯然不是很認同,剛要開口反駁,葉開的拇指便壓在了他的唇上,說出口的話軟糯中帶着一股撫慰人心的魅惑。
“乖……不要胡思亂想,你現在最主要的就是要養好身體。”
“你只要記住,即便有一天全天下的人都視你為敵,離你而去,卻也有一個人會始終如一地守護你喜歡你……”
“那個人便是我——葉開!”
傅紅雪聞言嘴唇蠕動了兩下,只聽對面的男人又笑了,并不算英俊的臉因着他溫暖的笑而顯出一分異樣動人的光彩。
他并不明白喜歡是什麽意思,但是他想自己應該也是喜歡葉開的。
他喜歡看葉開笑,溫暖的,親切的,真誠的;好像對方一直都是這樣的,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氣度,讓人安心;讓他覺得即使他現在是一個人,一個什麽都忘了的人,也并不感到孤獨和害怕。
于是,他也笑了。
萬年寒冰終于不再凝結。
猶如開在冰雪裏的花,晶瑩剔透,卻又暗香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