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元嘉坐在軟轎上,四個力士穩穩地擡着轎子,前後又各跟着八名宮女,領頭的更是大內總管張禮身邊得用的小太監。原本在大內,除了帝後,都是要步行的,但當今心疼她這個妹妹,特意開恩,讓人用軟轎将她擡進來。
轎子是往坤寧宮去的,皇後身邊的大宮女姚黃早已在宮門口等着,見到元嘉便是福身一禮:“奴婢見過元嘉長公主殿下,娘娘在殿內等着殿下呢。”
元嘉扶着素衣的手下了轎,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讓皇嫂久待了,是元嘉的過錯。”
說着,便跟着姚黃進了殿。
陳皇後看着逆着光走進來的那個女子,竟覺得恍如隔世,她原本以為三年清修,會讓元嘉變得消瘦不堪,心中還暗暗擔心着,誰知走進來的女子靡顏膩理,甚至比三年前還要美貌,或許是因為佛法熏陶,她身上原本的鋒芒都斂去,整個人如同被打磨得溫潤柔和的羊脂玉一般。
陳皇後原本是坐在主位上的,見她進來了,快步走下來迎她。她這舉動讓一旁的宮女都吓了一跳,陳皇後性子嚴謹,極重規矩,便是她娘家求見也都是規規矩矩行禮,還從未見她對什麽人這般失态過,縱然她們都知道元嘉長公主身份不一般,但如今卻要更重視幾分。
元嘉正要行禮,就被陳皇後攔住了。陳皇後拉着她的手,細細地端視她片刻,才輕嘆道:“三年未見,元嘉可是消瘦了許多,苦了你了。”
元嘉露出慣常的笑意:“讓皇嫂憂心了,我自己倒是覺得還好。”
“你倒也學着那些人報喜不報憂了,你胖了還是瘦了,我難道還看不出嗎?”陳皇後似乎帶着嗔怪,卻拉着她往旁邊坐去,“我先前以為你還要幾日才回來,還同陛下說要找人去接你的,誰知你自己竟這般默不作聲就回了京……”
訓練有素的宮女早已将茶水和點心奉上,陳皇後揮了揮手,兩名大宮女便帶着她們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怎麽不帶衍之進宮來?”陳皇後問。
“衍之似乎有些受涼,我便讓他在家裏待着,日後他好了,再進宮見他皇伯父和皇伯母。”
陳皇後便道:“可嚴重?怎的不去請太醫來看看?”
“皇嫂放心,府中大夫給他看了,沒有大礙,許是這幾日天氣變化太快,吃了服藥,已經好多了。”
兩人從蕭衍之又談到了陳皇後所出的三皇子,她們姑嫂原本相處的就不錯,也有話題可聊,只是聊了這麽大半會,卻連皇帝的影子也沒看到。
陳皇後自是知道蕭湛對這個妹妹的重視,連忙和元嘉解釋道:“你皇兄知道你今日要過來,原本也要在坤寧宮裏等着的,只是他此刻尚且有事在禦書房忙着,不過我已經讓人去禀報了,想來他一會就過來了。”
Advertisement
元嘉忙道:“臣妹不敢打擾皇兄正事。”
“你怎麽同你皇兄生疏了?在他心中,你回來如今便是第一等的大事情。”
“皇嫂這般倒是折煞元嘉了,皇兄正事要緊,元嘉多等一會無妨的。”
陳皇後又勸了幾句,見她是真心這麽想的,心中慨然一嘆。
元嘉是蕭湛胞妹,蕭湛登基後,她就是這世上除了自己以外最尊貴的女子。可她并未沉迷眼前的榮華富貴,先帝和太後故去以後,她主動提出要給先帝和太後守孝,在千佛寺苦熬三年,莫說是她這樣的天驕貴女了,便是民間,這般有孝心的人願意做到此的人也不多。不止蕭湛對她敬重,便是這朝野上下,對她這位長公主也是多有贊譽。
如今元嘉從千佛寺回來,她的身份就更不一般了,她卻依然沒有半分張揚,時刻謹記本分,這才是最難得的。
陳皇後自知自己不論容色還是才華都比不上後宮那些女子,所依仗的不過是正妻的身份和陛下對她的尊重,她知道陛下重情重義,所以不論是對故去的太後還是元嘉,從來都是抱着十二分的和善。便是元嘉張揚跋扈,她也不會因此而對其改了态度,偏偏元嘉從未依仗身份做些驕橫之事,如今從千佛寺回來,倒是越發謙和了。
這些年,陳皇後時時刻刻關心她,多少是帶了真心的,如今見她這樣,竟有些心疼起來。
元嘉見陳皇後神色有異,忍不住問道:“皇嫂,可是有什麽事嗎?”
陳皇後連忙将腦子裏那些念頭給揮去,同元嘉聊起她在千佛寺的事情來。
兩人聊了大半個時辰,蕭湛才姍姍來遲,他大步走了進來,免了她們的禮,才道:“元嘉等久了吧?”
元嘉搖搖頭:“同皇嫂聊着天,只覺得時間還過得太快了些。”
蕭湛哈哈一笑,陳皇後才道:“元嘉是脾性好,倒是你這做哥哥的,說好了要等着妹妹回來的,怎的還耽擱了這麽久?”
陳皇後替元嘉打抱不平,蕭湛卻一點都不生氣,只是道:“是西北的消息,處理地久了些。”
他這麽說,陳皇後便也不再多問了,起身道:“也快到午膳的時辰了,臣妾去讓人準備幾道元嘉愛吃的菜,咱們一家人中午一起吃個團圓飯。”
蕭湛似乎很喜歡這個形容,朝着陳皇後點點頭:“你費心了。”
待到陳皇後離開,蕭湛看着妹妹,感慨道:“沒想到一晃三年就過去了,三年前父皇母後驟然離世,你又執意要去千佛寺守孝,我本以為這三年十分難熬,倒也這麽過來了。”
元嘉輕聲道:“當初是臣妹任性了。”
“你一片孝心,哪裏任性了。”蕭湛溫和地笑笑,“這幾日我時常想起幼年的時候,母後不喜鋪張,咱們一家人便也只坐一個圓桌,咱們一家四口圍坐在一起,父皇還給你我夾菜,母後細細過問我讀書的事情,哦,你還挑食,每次父皇給你夾了不愛吃的菜,你都偷偷夾回我碗裏……”
元嘉那清冷的表情撐不住了:“皇兄,你說這些做什麽?”
“其實,父皇和母後都是知道的,母後常說,便是身份尊貴,終究只是給外人看的,咱們終歸是一家人,與那些平民家的也差別不到哪裏去。”蕭湛頓了頓,“只是,元嘉你是什麽時候同我這般生分了呢?”
元嘉默然無語。
她與皇兄終究是不同的,他眷念這種平凡的溫情,可她卻早就看清楚,皇族的親情中,始終阻隔着至高無上的皇權。當初奉展殒命,奉家頻頻出事,當初煊赫的奉家一夕之間敗落,她當時就躺在坤寧宮的隔間,聽着母後聲嘶力竭地同父皇控訴,卻沒有得來父皇的一句解釋。
那時候她就知道,縱然父皇對母後有情有愛,但比起權力來說,終究是不值一提的。這幾年在宮外她便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卻沒想到被皇兄一眼就看出來了。
蕭湛見元嘉不說話,誤解了她的意思,無奈道:“我知道,在你心裏,或許也覺得我這樣太過懦弱了些……”
“皇兄這是說的什麽話!”
蕭湛擺了擺手:“當初我曾偷聽到父皇和母後說過,我這性子其實并不适合做皇帝,只是因着母後的緣故,才一直保留我的太子之位。”
元嘉震驚地差點打翻了桌上的茶杯。
蕭湛卻不以為意:“這些事早就過去了,日後除了你我,恐怕也不會有人知道了。”說着他又自嘲一笑,“這些年,除了母後托夢過一回,父皇卻一直未曾回來看過我,想來還是我不夠優秀,不如父皇的意吧。”
“皇兄!”
蕭湛看向元嘉,卻見她一臉正色:“臣妹雖然一直居住在外,但關于京城的事情卻還是有所耳聞的,皇兄登基三年來,勤于理政,選賢任能,朝廷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若這樣還算不上一個好帝王,卻不知怎麽才能讓父皇滿意了。”
“你是我妹妹,故而才這般向着我。”蕭湛雖然這般說着,但神色還是輕松了些,“不過這幾年我也想明白了,父皇若不滿意,我便做到他滿意就是,他當年未曾做到的事情,我都會替他完成。”
元嘉看着皇兄,想要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将這些話給咽了下去。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得到父皇和母後的中肯,對蕭湛來說有多重要。
當年皇兄的字寫得不夠好,他怕父皇不喜,每日除了課業之外,還要額外練習寫字。他知道父皇喜歡昌劼的字,便一直臨摹,直到寫出來連昌劼後人都看不出差別為止。
元嘉很了解自己的皇兄,他是個溫柔和善的人,對什麽事都不甚苛求,但唯有在這件事上,他卻有着從未有過的執拗。從前的元嘉并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到了今日皇兄自己說出來,她才知道。
可元嘉卻沒法相勸,她太清楚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這已經成為了皇兄的執念,她是沒法勸的。
最後她也只能徒勞無功道:“皇兄如今已經很好了,真的不必再苛求自己了。”
蕭湛只是笑了笑,便将話題給揭過去:“你回來之後可有什麽打算?”
元嘉還未反應過來:“就養養花看看書,再教導衍之長大,還能有什麽打算?”
蕭湛怕她沒明白自己的意思,便直接道:“你畢竟還年輕,可有再嫁的意思?”
元嘉有些無奈:“皇兄,我當初就和父皇說過,我有衍之就夠了,并不想再嫁。”
蕭湛急了:“當初是謝浙對不住你,但這世上的好男子千千萬,你可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再說,你是大周最尊貴的長公主,皇兄替你撐着腰呢,再沒人敢這麽對你的!”
元嘉被蕭湛那着急的樣子給逗笑了,原本因為君臣之別而有的那一點隔閡也消失無蹤,這還是那個疼愛她寵溺她的皇兄。
“皇兄,我不嫁,難道就不是大周最尊貴的長公主,皇兄難道就不給我撐腰了嗎?”
“話不是這麽說……”蕭湛見她主意已定,也只得嘆口氣,“我知道了,随你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