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剛進入臘月,京城的上空就開始飄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因是國孝,家家戶戶都挂着白色的燈籠和白幡,街上行人稀少,大多裹得嚴嚴實實,行色匆匆的樣子,看着十分蕭索。
而出了城門,城牆根上不少乞丐瑟瑟發抖地縮在一起,眼巴巴地看着城門邊上的粥棚,只是此刻裏面清鍋冷竈,還未到施粥的時辰。
陶氏坐在馬車中,掀開簾子往外望去,只見天地蒼茫,遠處的房子山水似乎都和天連成了白茫茫一片,牆根處就像拱起了一個又一個白色的小鼓包,只有當他們動一動,才發現那下面竟然是人。
一陣冷風順着這個小豁口刮了進來,陶氏被寒意一激,這才将簾子放了下來。
綠柳将暖爐裏的炭火撥了撥,又重新合上蓋子,小小的車廂中暖意融融,與車外的天寒地凍仿佛是兩個世界。
陶氏垂下眼睛:“這天太冷了,一會你讓人去多買一些柴火,待到施了粥,那火也別熄。”
綠柳應了下來。
馬車到了粥棚旁邊,這像是一個信號,城牆根邊的人群頓時騷動起來。但很快又有一輛車也跟了上來,幾個人高馬大的護衛從車上跳了下來,将粥棚圍了一圈,幾個家丁這才開始從後面那輛車上搬運柴火和米。
就這麽個當口,人群已經老老實實排好了隊,手裏捧着形狀各異的碗,眼巴巴地看着那被倒入鍋中的白花花的大米。
綠柳扶着陶氏下了馬車,便是身上已經裹了厚厚的棉襖,但陶氏還是被凜冽的北風吹得打了個寒顫,綠柳憂心道:“三奶奶,您還是回車裏吧,這裏有奴婢看着就行了。”
“不妨事的。”陶氏笑了笑。
自陶氏小的時候開始,母親每到冬天都會将去城外施粥,她告訴陶氏,這都是一些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可憐人,靠着這一碗粥說不定就能熬過這個冬天,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陶氏耳濡目染,也跟着形成了習慣,便是後來父母雙亡她寄住在叔父家中,也沒有改。陶家是積善之家,每年也都會施粥,陶氏便将自己每年的那點零花錢都攢下來換成大米,然後跟着一同去城外施粥。
朱氏雖然掌家,卻并不專制,凡事也會與兩個妯娌商量着來,陶氏自知沒有別的本事,便自告奮勇将施粥一事給攬了下來。
火燒的旺旺的,鍋裏開始“咕嘟咕嘟”冒起了泡,漸漸飄出了米香。
陶氏也沒有在意自己如今身份貴重,同仆人一起替那些排隊的乞丐開始施粥。
顧永翰騎着馬跑過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這讓他不由得想起了初見陶氏時的場景。那時她也是這般在給乞丐施粥,風吹掉了她的兜帽,那一眼,顧永翰便知道他找到了那個放到心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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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将粥施完,陶氏才同綠柳一起回馬車,結果就看到了坐在車轅上的顧永翰,頓時驚喜道:“你怎麽來了?”
顧永翰“嘿嘿”一笑:“羽林軍也放假了,我想着幹脆過來接你一起回去。”
兩人坐到了車裏,顧永翰拉過陶氏的手,原本纖細如春蔥一般的手指因為寒冷而有些紅腫,顧永翰又是心疼又是無奈:“我知道你心善,但往後這些事情交給下人做就好了。”
陶氏輕輕一笑:“那不一樣的。”
顧永翰将她的手揣進懷裏,用自己的體溫給她暖熱,陶氏看着他,眸中流露出溫柔:“我一直覺得我能過上如今這樣的好日子,是因為我娘多年行善,如今我做這些,不僅僅是因為那點善意,也是想要替你和孩子們積福,只願上天能看到我的誠心,好好保佑你們。”
顧永翰身體一頓,有些忐忑地看了她一眼:“你……你都知道了?”
“我雖然不如大嫂她們聰明,卻也不是傻子,最近你時常和爹還有大伯他們商量事情到很晚,又時常看着我和孩子們欲言又止,我多少也猜到了些。”陶氏将自己的手抽出來,替顧永翰整了整領子,眼淚卻不自覺順着臉頰落了下來,她慌忙擦去,才仰頭看着顧永翰,“什麽時候出發?”
顧永翰:“國喪之內不興兵戈,怎麽也該等到國喪之後吧。”他心疼地用手指拭掉陶氏眼角的一滴淚,又連忙補充一句,“至少能陪着澤慕和清寧過了周歲,你放心吧。”
兩人回了家換了衣裳便去看孩子,對這些事情只字不提。他們并不知道,顧澤慕心中對這些已如明鏡一般。
外族狼騎戰力強大,在蕭胤在位時,一直是朝廷的心腹之患。蕭胤籌謀多年,殚精竭慮想要鏟除外族,為此他甚至将奉展也調來了西北,将外族打的哭爹喊娘。若非最後定國公府出了亂子,奉展被人陷害,在西北戰死,狼騎只怕早就被趕出了西北草原。
不過雖說功虧一篑,但外族也受到了重創,後來蕭胤病重,對這些事情便有些力不從心,威國公一直在西北駐守,卻也只能保證狼騎不過邺城。
蕭胤了解兒子,他性子溫厚,是極好的守成之君,但想要做開疆辟土的君王,卻還是差了那麽一點果決,他便只是囑咐對方牢牢守住西北,只要邺城不破,可保邊境無虞。
只是蕭胤怎麽都想不到,他才駕崩不到一年,邺城就出事了。
之前威國公将邺城守得和鐵桶一般,這麽多年外族都只敢在城外的村莊劫掠一番,便是打也只是小打小鬧一番,所以威國公被召回京時,也不甚在意,只是囑咐讓留下的守将嚴守城池。
後來成帝駕崩,新帝登基,威國公這樣的老臣子自然要留在朝中鎮着宵小,再加上秋天的時候外族試圖劫掠,卻因為固若金湯的城池落了個無功而返,眼看着入了冬,他們便也都放松了警惕。
沒想到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外族的牛羊被凍死了大半,其中名叫噶顏部的一支竟然铤而走險,派人混入邺城,并在寒冬之中突襲了邺城,探子裏應外合打開了城門,狼騎沖入了邺城,沒有了高大城牆的保護,整個邺城就如一只露出了柔軟腹部的羔羊。
狼騎行動迅速,趁着守将還未反應過來,搶了東西又大搖大擺地離開了邺城。這就像是一記閃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了新帝和滿朝文武的臉上。
三天前,八百裏急報将這個消息遞上了今上的案頭,今上震怒,連夜召了重臣進宮議事,其中就包括了威國公顧宗平。顧宗平鎮守西北多年,若要出征,除了他再無更好的人選。
顧宗平雖然憤怒,卻也沒有失去冷靜,分析之後,他毫不保留地告訴新帝,雖說寒冬會讓外族實力大減,但也有極大弊處。
外族是朝廷對西北草原上的部族的統稱,取的是化外之族的意思,但其實他們并不是一個民族,西北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族各自為政,彼此之間也有争鬥。狼騎雖然兇猛,但只要他們一直保持這樣松散的狀态就不足為患。
偏偏今年冬天極寒,大部分部族都受損嚴重,而橫空出世的噶顏部卻恰恰相反,他們搶了邺城,這些物資足夠他們舒舒服服地過完這個冬天,到了開春,雙方實力此消彼長,若這噶顏部首領目光長遠,定然會趁此機會統一各部族,若是真被他做到了,西北危矣。
這幾天威國公府的氣氛都有些沉重,一點也不像是快要過年喜慶模樣。
顧澤慕早就從父母和仆人的只言片語中猜測出了事情的大概,只可惜他就算有什麽想法,礙于自己如今的身份和境況也是無法同旁人說的,只能一個人郁悶。
顧澤慕在心底憂國憂民,冷不防被人從床上抱了起來,惱怒地差點沒一巴掌拍在面前那張讨人嫌的大臉上。
顧永翰仿佛看不到兒子一臉不耐的模樣,沒有絲毫自知之明地把一張大臉湊到他面前:“兒子,叫爹!”
顧澤慕:“……”
你知道你管誰叫兒子嗎?大不敬!!
顧永翰當然是聽不到顧澤慕的腹诽的,锲而不舍地在他面前教他喊爹,最後顧澤慕忍無可忍,眼睛一閉,裝作睡了過去。
顧永翰頗有些遺憾地将他放到床上,又去騷擾女兒。
顧清寧只是高貴冷豔地看了他一眼,她今天破廉恥的份額已經全部給了娘,連個邊角都勻不出給這個不靠譜的爹了。
顧永翰接連在兒女面前碰了兩個大釘子,委屈巴巴地去找老婆求安慰了。
只是他沒想到,陶氏正在和大嫂說施粥的事情,于是他這接連吃癟的故事成了一個笑話,頓時就傳遍了整個威國公府。
而這個略帶一絲沉重的年也因為顧永翰無私貢獻出的笑話而多了一絲輕松。
但是過完年,威國公府的氣氛頓時一變,家中親衛都知道他們馬上就要上戰場,最近一段時間演武場上都是人滿為患。
在這種情況之下,顧澤慕和顧清寧的周歲宴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