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當鋪規矩
那人走後,佟三兒屁颠屁颠的竄到我跟前,問我:“掌櫃的,為啥只收這一件裘皮大氅,他那口袋裏不全是好東西嗎?您把那些東西收了,咱今年的年成就算是完成一多半了!”
“你小子懂個球,他那些東西都做了記號!”我沒好氣的罵了一句。
當鋪這行吧,跟別的行當不同,主要分兩種,一種是“活當”,一種是“死當”。
所謂“活當”,就是你把東西抵押在當鋪,當鋪支付給你現錢,然後再約定一個期限,到期之前你可以贖當,續當,但是得支付一定的利息;至于說“死當”,那就是一口價的買賣,錢貨兩清之後,東西就歸當鋪所有,至于當鋪怎麽處置,就跟賣主無關。
這兩種,是擺在明面上的買賣,可在暗地裏“假當”、“惡黨”、“賴當”、“騙當”、“砸當”、“絕當”等等。場面更是五花八門,層出不窮,遠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麽簡單。
遇上“活當”,鋪子裏按五分價錢收你的貨,可約定的期限內,一般人多半都湊不齊贖金,逾期之後,這東西也就成了死當;要是遇上直接要求“死當”的客人,不管你當的是什麽珍奇異寶,鋪子裏頂多按三分價錢收你的貨。
賣主雖然明知道自己吃虧,但急等着用錢,只能是啞巴吃黃連。你要是覺得,我這邊出價不公道,想要貨比三家,挑個出價高的當鋪,那你就大錯特錯了。這麽跟你說吧,我說你這貨只值五毛,你就賣不成一塊,我說這貨值一塊,別家也不會只給你五毛。
比方說,你拿着一件貂皮大衣來入當,我開價三千,你覺得價錢低了,想轉手找別家當鋪,東西我原封不動的還給你,但別家當鋪也只會給你三千,不會再多一個子兒。
其實啊,這裏邊也是有門道的。但凡是東西經了當鋪的手,怎麽疊,怎麽放,怎麽裝,怎麽捆,都是有講究的。行內的人只要一過手,不管你賣還是不賣,這東西就算是定了價了,同行之間都認得這些暗語,上家當鋪出價多少,明眼人一眼就瞧出來了,斷然不會再出高價,哪怕是那人對這你東西再怎麽上心,都不會多給一個子兒,這就是當鋪之間不成文的規矩。
我見佟三兒還梗着脖子站在那兒,就跟他解釋了一下:“你瞧見那人蛇皮袋上紮口的繩子捆了幾圈,打了幾個結嗎?”
佟三兒想了想,然後問我:“掌櫃的,您是說他是先去了別家當鋪,人家斷定他那些東西是假貨沒收,他才想在咱們鋪子裏碰碰運氣?”
一聽這話,我有些樂了,佟三兒雖然看出了表面上的門道,但是藏在更深一個層次的東西,他卻沒瞧明白。我故作深沉的跟他說:“能看出這些,也算是你小子平時沒偷懶!可你只看見了個表面,卻沒看透人心。那老乞丐顯然對典當行背地裏的規矩了然于心,所以才擺了個迷魂陣。他故意把蛇皮袋上的繩索按照當鋪之間的暗語來系,其實是想給我造成一種假象,讓我以為他這些東西別家當鋪已經估過價了,想在我這以假亂真。可是他沒想到,那些個物件我一眼就瞧出了其中的端倪。要是換個生手,保不齊這次就上了大當了!”
其實在典當行裏,這種事情屢現不鮮。在我剛做學徒的那會兒,鋪子裏還出過一檔子更離譜的事兒。當時有個老參客當了一根百年老山參,當期三個月。可是直到最後一天,他也沒來贖當。剛好那天鋪子裏來了幾個熟人,說是自家老母親病入膏肓,眼瞅着就不行了,打聽到咱們鋪子裏收了一根老參,可以續命。那人說,願意出高價買過去。
當時我覺得,反正都是最後一天了,那人也沒把這老山參贖回去,八成怕是不會來贖當了。現在這個節骨眼上,轉手把那顆老山參賣了,就能賺上一大筆。但是當時我還是個學徒,這些想法沒敢明說,只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可是當時的朝奉爺卻說什麽都不肯賣,說這是當鋪的規矩。
那夥人走後,朝奉爺特意把我喊道裏屋,他坐在床上抽着煙袋鍋子,然後意味深長的問我:“小刑啊,剛才那事兒,你怎麽看?”
雖然我心裏很是納悶,覺得朝奉爺錯過了一筆好買賣,要是我碰上這種事兒,我肯定就直接把那顆老山參給賣了。可是嘴上卻也沒敢明說,想了想才跟朝奉爺說道:“您這麽做,肯定有您的道理!”
朝奉爺卻是一臉的笑意,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看出我的心思,可他卻就那麽一言不發的坐在炕頭上抽着旱煙,等了半天,他把煙袋鍋子在炕沿兒上磕的梆梆響,讓我把那人當得老山參取出來,又從庫房裏換一顆老山參裝在那盒子裏,還說:“下午要是那夥人再來買參,你看我眼色行事,千萬別出了岔子。”
當時我不明白,那兩顆老山參差不太多,看起來也是一個樣子,足斤足兩,正好七兩重。我還特意問了朝奉爺:“這兩個棵參不都是一樣的嗎?藥效和功能都差不多,幹嘛要換呢?”
“七兩為參,八兩為寶。那些人要是真的想買續命的老山參,那這棵就夠了。可那顆八兩的老參卻是個寶貝,暫時還只是人家當給咱們鋪子做抵押的,當期不到,這東西就還不算是咱們的。你等着看吧,這兩棵人參怕是能引出鬼來!”朝奉爺說這話的時候,臉色很是深沉,似乎還略有心事的樣子。
果不其然,下午的時候,那夥人又來買老山參,哭得那叫一個情深意切,說他老娘馬上就要咽氣了,求老朝奉看在多年的交情上,通融通融,哪怕是花再多的錢,他都絕無二話。
朝奉爺裝腔作勢推辭了半天,說這是當鋪的規矩,當期不到,東西就還是人家的,咱們沒有處置那棵人參的權利。到最後,他看這戲份差不多做足了,不停的給我使眼色,我立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跟着上去勸道:“朝奉爺,這都到下午了,再過一刻鐘,就過了當期,估計那人肯定沒錢贖當,不如咱們就把那棵人參賣給他吧!”
“就你多嘴!”朝奉爺厲聲呵斥了我一句,然後又憋了半天,最後才松口說:“得,我做一回主,也不管他什麽規矩不規矩的,四十萬塊錢,這棵人參你拿走!”
當時我眼睛都直了,朝奉爺宰起人來,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還非得做得跟人家欠他一個天大的人情似得,那棵老山參讓朝奉爺賣出了天價。可那人眼睛都沒眨一下,直接就付了錢,接過老山參就連滾帶爬得往外趕,說是急着回家救他老母親的命。
我以為事情就這麽完了,可沒想到這才剛起頭。那人前腳剛走,後腳就進來個老參客,趾高氣昂的把當票往櫃臺上一拍,扯着嗓門朝着站櫃的夥計嚷嚷着:“老板,贖當!”
朝奉爺瞅了那人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然後聲音低沉的說了一句:“瞧,鬼來了!”
我還沒反應過來朝奉爺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他就端着煙袋鍋子朝着前院鋪面上去了,我沒敢含糊,也趕緊跟了上去。朝奉爺接過那人的當票看了一眼,然後客客氣氣的請他上裏邊坐會兒,還讓我去給那人泡茶。可那人卻直接往客座上一趟,把腳踩在茶幾上,沒好氣的說:“茶就不喝了,你把東西取出來,我立馬就走!”說着,他又從包袱裏取了三萬塊錢,往茶幾上一板,很是硬氣的說:“連本帶利,三萬塊錢,掌櫃的您點點。”
朝奉爺不緊不慢的把錢和當票遞給賬房先生,賬房先生點過錢之後,開始唱票:“贖當,八兩參一顆,當期三月,利錢三分,貨款已付,還當!”唱完票之後,賬房先生又寫了一張取貨的單子遞出來。
我接過貨單,看了朝奉爺一眼,他點了點頭,我這才麻溜的去後院庫房裏取貨。可等我把那顆老山參交到那人手裏的時候,他臉上那副趾高氣揚的架勢卻瞬間消失了,蹭的一下從客座上站起來,一臉不可思議的接過我手裏的匣子,連着瞧了半天,然後像丢了魂似得,又一屁股坐了下去,嘴裏念叨着:“怎,怎麽可能,你不是……”
朝奉爺懶得跟他廢話,臉上的笑容一掃而空,黑着臉大聲喝道:“錢貨兩清,送客!”說完之後,他一甩手,憤憤然的朝着後院去了。
當天打烊的時候,朝奉爺跟我解釋說:“小刑啊,典當行的水深不見底,若是不按照規矩辦事,什麽鬼都能找上門。”
後來我才想明白,其實那個老參客是那夥人請來的托兒,他們故意把那顆八兩參抵押給當鋪,然後又演了一出苦情戲,想以這樣的方式從當鋪把東西買走。然後呢,再讓那個老參客拿着當票來贖當,可要是當天當鋪拿不出來那些人要的東西,人家就會拿着當票跟你打官司。一來當鋪壞了規矩,違背了合同,肯定要按三倍價錢賠償;二來當鋪的信譽也會因此大打折扣,真要是出現這麽檔子事兒,那這當鋪也甭想再開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