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許野
九月将盡,蟬鳴不再像初夏時那麽整齊洪亮,懶懶散散的一聲接着一聲。
突然一道清脆的巴掌聲混入其中,一只秋蟬從樹上掉了下來,抖摟了下黑紗似的翅膀慢悠悠的飛走了。
屋裏,男人的罵聲渾厚震耳,“養你這麽多年,供你吃供你喝,我還不如養條狗!”
許野渾渾噩噩的坐在地上,左邊耳朵嗡嗡的響,後腰挨着茶幾的地方動一下生疼。
耳鳴嚴重影響了聽覺,他只聽見,什麽,狗?
一沓卷子從頭頂砸了下來,許西風指着他罵,“看看你的成績,這是人能考出來的?成天就會惹是生非,你什麽時候能像個人!”
紙角劃在臉上有些疼,許野伸手去撿卷子,發現自己的右手小臂上什麽時候多了一道疤。
疤有七八厘米長,看樣子已經結了很久,粉紅而外翻,特別難看。
看向地上的卷子,那一排紅叉整齊而醒目,得分最高的那張只得了十二分,得分的旁邊赫然用狗扒的方式寫着“許野”兩個字。
他仔細看了一下,沒錯,就是許野。
“看,你還有臉看!”
許西風一腳踹過去,被周梅攔住。
周梅拉着許西風,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許野,“差不多行了,還真想把他打死,他從小就這樣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麽好生氣的。”
許諾坐在沙發上玩手機,“就是,罵他有什麽用,他要改早改了。”
許野回頭看了眼說話的人。
……唐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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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纏了他兩年發誓要把他掰直的女人昨天不是已經說好要放棄了嗎,怎麽又跟來了?
許諾朝他翻了個白眼,“看我幹什麽?我說錯了?”
許野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不對,她不是唐池。
唐池說她見過有人翻白眼把眼珠子翻後腦勺去翻不回來,她因為害怕所以戒了,這個翻白眼的程度不可能是她。
許野身後站着一個五六歲大的卷發小男孩,他抱着個大大的黑色書包,抿着小嘴使勁瞪了許諾一眼。
見許野抓起地上的卷子站起來,小男孩急忙跑到他身邊問:“你要去哪?”
許西風指着許野,“滾,滾出去就別再回來!”
大中午的,陽光正懸頭頂,許野從屋裏走到大門口就走了一頭的汗,他拖着那條打顫的腿走出許家大門,撩開褲腿看了一眼,難怪疼的厲害,他整條小腿都纏着紗布,最中間的紗布已經被血浸透了。
許源從屋裏跑出來,看見許野在大門口還沒走,捯饬着兩條小短腿直接撲了上去,“哥,你的書包。”
許野向前颠了好幾步,堪堪穩住自己,他放下褲腿回頭看身後摟着他的小孩。
許源眨着眼睛,抱着許野的腿,天真又無辜的看着他,“我把你的手機和錢包都放進去了,哥,你是不是要去住校啊?”
住校?
他已經畢業了,昨天才從宿舍搬出去,住什麽校?
許野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姑且“嗯”了一聲,扯着許源的胳膊把他從自己的腿上挪開,他快要疼死了。
許源揚着頭,眼睛被太陽晃的直眯眯,“哥,你有遺言要留給我嗎?”
“……”許野看着腿邊的小孩,“沒有。”
許源失望的撅起小嘴,腮幫子向下撇,“那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許野:“……我盡量。”
一高一矮的兩人相互沉默着,許野覺得他要是再不說點什麽這小孩可能就要哭出來了,而且是給他送終式的嚎啕大哭。
“你叫什麽名字?”許野開口打斷他顫抖的嘴角。
許源眨巴幾下眼睛,收住眼圈裏的淚,看着許野問:“你是被爸爸給打傻了嗎?”
“沒傻,就是問問。”
“我是許源啊,你可愛的小源。”許源不相信他沒傻,“哥,你還記得你叫什麽嗎?”
記得是記得,就是突然有點不太敢确定了。
他看着眼前的小男孩,猶豫了一下說:“許野。”
許源點了點頭,做了個同手同腳打拳掄腿的姿勢,“對,你就是許野,我最厲害最厲害的哥哥。”
腿都快被人給打斷了還叫厲害?
許源的精神頭十足,還沒等許野弄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就見他朝着遠處興奮的踮着腳揮手,“謝卓哥哥!”
許野腦袋裏嗡的一聲。
如果一個許源不能讓相信自己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那麽謝卓又是什麽東西?
那本校園小說的男主角,謝卓?
那個從小跟許野一起長大,最後卻讓許野橫屍街頭的謝卓?
許野頭上的汗順着臉頰流到下巴,滴在黑色的T恤上,心髒哐哐的跳,眼睛卻不由自主的朝着來人的方向瞟了過去。
可千萬別是真的。
見陽光下,耀眼的少年穿着白T牛仔褲,騎着大紅色的自行車停在了他面前。
自行車的輪子在地面磨出唦的一聲,長腿支地,曬黑的小臂撐着車把,停車時一頭飄逸的短發忽扇一下,帥人一臉。
謝卓的視線在許野的臉上短暫的停留了兩秒,轉而看向許源,“大熱天的你怎麽在這站着?”
許源興高采烈的指着許野說:“我哥被我爸趕出來了,我來送他。”
許野:“……”
許源抓着謝卓的自行車,從他胳膊底下鑽進去就往前面的杠粱上爬,一邊爬一邊把剛才的事全盤托出,“我爸還打了我哥,還讓他滾。”
許野看着狗腿子似的許源,果然是後娘養的,不是親弟。
謝卓把許源抱上車,看了一眼許野手裏的書包,“離家出走什麽都不帶?”
許源仰着頭糾正說:“他是被趕出來的,不是離家出走,他的書包是我拿出來的。”
看着許野手裏扁的跟抽了真空似的書包,謝卓彈了一下許源的腦袋,“你覺得他書包裏有東西嗎?”
“有啊,錢包和手機。”許源自豪的拍着胸脯,“是我放進去的。”
許野現在頭暈眼花腿還疼,不想再聽這個神經大條的弟弟繼續出賣自己,更不想跟這個謝卓有什麽關系,“我先走了。”
看着許野往後面的死胡同走,謝卓問許源,“他怎麽了?”
許源小手抓着車把的橫梁,回頭看着謝卓說:“好像被我爸打壞了腦袋,剛才還問我叫什麽名字呢。”
許源說話聲不小,莫名有種控制不住興奮的感覺。
許野覺得就算他不招惹謝卓,也有必要提醒一下許源這個小狗腿子別在出賣他這件事上這麽盡心盡力。
他回頭對許源說:“以後別跟別人說我的事。”
許源痛快的點頭,拉長了音喊了聲“好”。
“你去哪?”謝卓叫住許野。
許源搶着回答:“他要去住校。”
謝卓被他瞬間出賣親哥的做法逗笑,狹長的眼懶洋洋的晲着往死胡同走的許野,手指玩着許源腦袋上的小卷毛,“學校在這邊。”
許野停下腳步,頓了頓,轉身往回走。
經過謝卓身邊時,許源一把拉住許野衣服,“哥,你要走去學校嗎?”
“不行嗎?”這小子老出賣他,許野不想跟他多說。
謝卓看了眼他的腿,“你還真是身殘志堅,腿都瘸成這樣了還打算走去學校。”
“我可以打車。”許野說。
許源拉着他衣服不放,“你有錢嗎哥?”
他好歹也是許西風的兒子,多少應該有點吧。
許野這麽想着,拉開書包,從裏面拿出錢包和手機,手機已經沒電關機了,屏幕還摔裂了一道,打開錢包——
許源眨着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看着許野說:“我看過了,裏面沒錢。”
不光沒錢,連卡也沒有,只有一張學校食堂的飯卡和一張身份證。
許野郁悶,“沒錢你給我幹什麽?”
許源說:“我以為你要用啊。”
用來幹什麽,裝他那只有十二分的成績單嗎?
許野把錢包往書包裏一扔,問許源,“你有錢嗎?”
謝卓聽笑了,“你現在連你弟都不放過了?”
許源身上的連個兜都沒有,小手仍然在身上頑強的摸了摸,他一出溜就從謝卓的自行車上跳了下去,“我去找爸爸要。”
許野伸手就去抓他,腿不小心撞在謝卓的車輪子上,疼的他抽了口氣,“許源,回來,我不要了。”
許源回頭,皺着小眉頭問:“那你怎麽辦?你要餓肚子嗎?”
“沒關系。”
許野撐着膝蓋腿疼的發抖,突然旁邊遞過來兩百塊錢。
陽光下謝卓就像個小氣的散財童子,一臉鄙視凡人的表情甩了甩手裏的兩張紅票子,“你這碰瓷的手段也太高了,拿去,別到時候殘廢了再怨我。”
許源墊腳看了一眼謝卓手裏的錢,嫌棄的說:“兩百塊太少了,謝卓哥哥好小氣。”
謝卓挑眉看了眼許源,又從錢包裏抽出一百塊一起遞給許野,“三百,夠了吧?”
許野需要錢,衣食住行上他都需要,他不能在自己變成炮灰之前先把自己餓死。
他拿過謝卓手裏的三百塊錢,“我會還你。”
“可別,三百塊我圖買個清淨。”謝卓把自行車調了個頭,對許野說:“上來,送你去坐車,別想太多,我只是不想讓你賴上我。”
謝卓說完指了指他的腿。
腿是真疼,而且耳鳴的感覺一直都還在,許野這輩子都沒這麽難受過。
他坐上謝卓的後車座,對許源說:“快回去吧。”
許源樂呵呵的沖他們揮手,“哥哥再見,謝卓哥哥再見。”
周梅在屋裏找不到兒子打發許諾出來找,許諾出來就看許源站在大門口跟誰揮手。
她走過去朝着許源的屁股就是一腳,“吃裏扒外的小崽子,你又跟誰再見呢。”
許源捂着屁股回頭,跟炸了毛的小公雞似的使勁推了她一把,“許諾你敢踹我!”
“踹你就踹你!”
許諾走到大門口往外看,一眼就看到那輛紅色的自行車,“那不是謝卓嗎?”
許源搖頭晃腦,美滋滋的,“是啊,就是謝卓哥哥,謝卓哥哥把哥哥給帶走了,哼!”
“哼你個頭!”許諾一巴掌打在他腦袋上,“你是不是有毛病,我才是你親姐!”
許源捂着被打的腦袋,一邊往回跑一邊喊:“媽,我姐打我。”
謝卓載着許野到了有車經過的路口把他放下,腳撐着地,看着許野,“咱倆兩清了。”
“沒清。”許野一丁點跟他的瓜葛都不想留,“我欠你三百塊,會盡快還你。”
謝卓諷刺的哼笑,“你是想借着這三百塊來糾纏我吧?”
許野拎着毫無重量的書包,滿頭虛汗,腿疼的直打抖,“我說不是,你信嗎?”
“不信。”謝卓有一說一,扭頭看向馬路,“有車來了。”
停在路邊的出租車按了下喇叭,許野跟謝卓說:“以後不會了。”
看着許野上了車,謝卓後知後覺的發現他今天有點莫名其妙。
什麽就以後不會了?
許野從小就是個瘋子,謝卓七歲搬到這認識他,八歲見他拔人氣門芯,十歲往人家窗戶上砸石頭,十二歲攔路搶錢,十四歲打架鬥毆,十六歲跟家裏出櫃說自己喜歡男人,偏巧,這些都跟他有關。
因為許野,謝卓從小到大一個朋友都沒有,因為只要有人出現在他身邊超過兩天,許野不是把人打跑就是吓跑,這麽多年,謝卓覺得許野就是他的一個魔咒,甩都甩不掉的那種。
可當他消失一個禮拜又出現,還變成了這個德行,不管他謝卓心裏又不落忍。
畢竟認識這麽多年,總不能看他死在家門口。
出租車上,許野低着頭半天不說話,司機問他,“小夥子,你要去哪?”
許野看着手裏的飯卡,“二中。”
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了他半天,忍不住問:“要不要先送你去醫院?”
許野擡起頭看了司機一眼。
司機說:“你耳朵流血了。”
許野摸了下自己的左耳,一手的血。
小說裏的許野左耳失聰,看來這個情節是改不了了。
許野用手背抹了抹流下來的血,“不了,還是送我去學校吧。”
作者有話要說: 許野七歲時,扒着新鄰居家的大門對裏面長着一顆虎牙的漂亮小男孩喊:“出來玩啊。”
小男孩高冷的說:“不玩。”
許野八歲時,說要給謝卓放呲花,當着謝卓的面拔了他自行車的氣門芯,呲——
許野十歲時,敲謝卓窗戶的時候石頭不小心撿大了,把人家玻璃砸了個稀碎。
許野十二歲,放學在小胡同裏找謝卓借錢,不還的那種。
許野十四歲,有人欺負謝卓,他逃課跑出去跟欺負謝卓的人狠狠的幹了一架,遍體鱗傷。
許野十六歲,他跟許西風說喜歡謝卓,想親親抱抱舉高高的那種喜歡。